她挣脱身子走出去了。我也离开那所小宅。我不能够表达出我临去时的心情。我不希望将来我再有这样的感情;然而要是我一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情,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了。
我们搬到城里。我不能够很快地把往事忘掉,我也不能够很快地就埋头用功。我的伤口是慢慢地愈合的。可是,说老实话,我对父亲不曾有过丝毫的恶感,相反地,他在我眼里倒显得更高大了:这个矛盾还是让心理学家就他们所知道的来作解释吧。有一天我在林荫路上散步,遇见了鲁申,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我喜欢他那种坦白、真诚的性格,而且由于他给我唤起了许多的回忆,我更觉得他格外亲切。我跑到他跟前去。
“是的,您……您。”
我叹一口气。我不愿意撒谎,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说真话。
我们开始作搬回城去的准备,我们的宅子在阿尔巴特街。父亲自己大约也不想再住在别墅里了;可是看得出来,他已经说服了母亲叫她不要声张出去。一切事情都是不慌不忙地、安安静静地安排好的,母亲甚至派人过去问候公爵夫人,并且向公爵夫人表示歉意,说她身体不舒服,不能亲自过去辞行。我像狂人一样地到处乱跑,我只希望一件事情,希望这一切尽快地结束。我脑子里始终有这样一个念头:她,一位年轻的小姐——而且,还是一位公爵家的小姐——明知道我父亲是一个结过婚的人,她自己又有跟别人结婚的机会,譬如说,跟别洛夫佐洛夫结婚。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她在指望什么呢?她怎么不怕毁掉她整个的前途呢?我想:是啊,这就是爱情,这就是激情,这就是情之所钟吧……这时我又想起了鲁申的话:对于某一些人,牺牲自己是一件快乐的事。有一天我偶然在小宅的一个窗口看到白色的东西……“这会是齐娜伊达的脸吗?”我想道……这的确是齐娜伊达的脸。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不能没有跟她告别就走开。我找到了一个适当的机会到小宅去。
齐娜伊达注意地望着我。
“我?”
她很快地朝着我转过身子来,把两只手臂大大地张开,抱住我的头,热烈地、动情地吻了我。天才晓得,这个诀别的长吻究竟是为了谁,但是我却饱尝了它的甜味——我也知道,这样的热吻,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她转过身去,靠在窗口。
“啊哟!”他皱着眉头说,“是您,年轻人!让我看看您,您还是那么憔悴,可是眼睛里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傻相了。您看起来像个大人,不再像一条叭儿狗了。这很好。唔,您在干什么?用功吗?”
“他怎么样?没有听到。”
“我不会再掉进去了……”我想道,“我不会再看见她了;”但是我命中注定还要再看见齐娜伊达一次。
“我是来向您辞行的,公爵小姐,”我说;“多半是永别。您也许已经听见说过——我们要搬走了。”
我望着她,我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了。菲利普说的“期票”这个字眼还使我痛苦。她倒没有起疑心,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样觉得。齐娜伊达从隔壁屋子里出来,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脸色苍白,头发松散,她默默地拿起我的手,拉着我一块儿出去。
“我听到您的声音,”她说,“马上就出来了。可是,您居然这么轻易就离开我们了,坏孩子?”
“我?”我悲痛地再说了一声,我的心又像从前那样在她的不可抗拒、无法形容的魅力的影响下颤抖了。“我?请您相信我,齐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管您做过什么,不管您怎样对我不好,我总是爱您,崇拜您,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公爵夫人在客厅里,用平素那种懒散的态度接待我。
“唔,没有关系,”鲁申说下去,“不要害怕。最重要的事:要过正常的生活,不要做激情的奴隶。不然,有什么好处呢?不论浪头把您卷到哪儿,还不是一样的糟。一个人即使站在一块石头上,他也站得稳的。啊,现在让我咳嗽一下,至于别洛夫佐洛夫——您听到他的消息吗?”
“真的,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您瞧不起我。”
“再见了,再见了,”我接连地说……
第二天母亲就宣布,要搬回城里去。早晨父亲到她的卧房去,跟她单独在一块儿谈了好久。没有人听到他跟她谈些什么,可是母亲不再哭了;她安静下来了,叫人送饮食进去——但是她不露面,也不改变主张。我记得,这一天我整天到处乱跑,就是没有到花园里去,也没有向那个小宅望一眼。到了晚上,我亲眼看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父亲拉着马列夫斯基伯爵的手臂,从大厅走到前厅,当着一个仆人的面,冷冷地对他说:“不多几天以前,某一家人家曾经对您阁下下过逐客令,现在我并不预备跟您作任何解释,可是我警告您,倘使您再到这儿来,我要把您从窗口丢出去。我不喜欢您的笔迹。”伯爵埋下头去,咬紧牙齿,缩着身子,溜走了。
“怎么啦,少爷,你们这么早就忙着搬回去?”她一边说,一边把鼻烟塞到鼻孔里去。
“是的,我听说了。谢谢您到这儿来。我已经在想,我不会再看见您了。请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有时候我对您很不好,然而我绝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
“他失踪了,杳无音讯。据说,到高加索去了。年轻人,这对您倒是个好教训。这全是由于不懂得及时抽身,不懂得突破罗网的缘故。您似乎脱身得很好。您当心,不要再掉进罗网里去。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