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只看到齐娜伊达一眼;她同公爵夫人坐出租马车到什么地方去了。然而我看到鲁申(他勉强跟我打一个招呼)和马列夫斯基。年轻的伯爵咧开嘴笑,还亲密地跟我谈起来。小宅子的客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有办法到我们家里来,而且得到了我母亲的欢心。父亲不跟他讲话,用一种近乎侮辱的礼貌对待他。
虽然他全身裹在黑斗篷里,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脸。我还是立刻就认出他来了。他踮起脚走了过去。他并没有看见我,虽然没有什么东西遮掩我,但是我拼命缩成一团贴在地上,我觉得快要跟地面一样平了。那个嫉妒的、准备杀人的奥赛罗,忽然一下子变成了小学生……父亲出乎意外的出现,使我非常吃惊,因此我起初竟然没有注意到他来去的方向。只有在四周又静下来的时候,我才爬起来,一面在想:“父亲为什么晚上到花园里来?”我在恐怖中把小刀掉在草地上了,我连找也不去找它: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立刻完全清醒过来了。然而在我回家的时候,我还走到接骨木树下我那条长凳跟前,望了望齐娜伊达卧房的窗口。在夜晚天空投射的微光下,那些不大的、微微拱起的窗玻璃现出了阴暗的蓝色。突然间——它们的颜色改变了……窗子后面——我看到这个,我看得清清楚楚——白色的窗帷谨慎地、悄悄地拉下来了,一直放到窗台口,而且就垂在那里不动了。
这一夜还是像上一夜那样清静,不过,天空的乌云少了些——所以灌木的轮廓,甚至于长梗的花朵的轮廓都看得很清楚。刚开始站着等待的那一会儿,我很不好受,几乎害怕起来了。我已经豁出去了!我只是在考虑:怎样动手呢?我要大吼一声:“到哪儿去?站住!招出来——否则要你的命!”或者就一刀刺过去……每一个声音,每一个簌簌声和沙沙声,在我听起来好像都是有意义的,不寻常的……我准备好了……我把身子向前靠……可是半点钟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我的血静了下来,冷了下来;我有点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全没有道理,甚至还有一点可笑,马列夫斯基在拿我开玩笑。我离开埋伏的地方,绕着园子走了一圈。仿佛故意气我似的,四周静得连最轻微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一切都安息了,连我们家的狗也蜷做一团在便门那里睡着了。我爬上温室的废址,望着眼前一大片田野,我想起那次遇到齐娜伊达的事,不觉沉思起来……
马列夫斯基笑起来,转过身去,背向着我。他对我说的话,大概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他是出名会捉弄人的,并且有在化装舞会上戏弄别人的本领,他全身充满的那种差不多无意识的虚伪,使他这个本领更加出名了……他不过在跟我开玩笑,但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毒药似地流到我全身的血管里去了,我的血一直涌到我的头上来……“啊,原来是这样!”我对自己说,“好啊,原来我并不是无缘无故给引到花园里去的!这样可不行!”我大声叫起来,用拳头打自己的胸口,然而,老实说,就是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事不行。“会不会就是马列夫斯基自己跑到花园里去呢,”我想道(也许是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他有干这种事的厚脸皮),“或者是别人吧,(我们园子的围墙很低,跳过它一点也不费力)不论是谁,他落到我手里,活该倒霉——谁也不要碰到我!我要让全世界的人和她这个负心的女人(我居然叫她做负心的女人)知道,我是要报仇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几乎不自觉地高声说。“做梦吗?偶然的遇合?还是……”突然来到我脑子里的种种的推测,都是非常新奇,非常古怪,我连想都不敢多想了。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刚买来的英国裁纸刀,试一试它锐利的刀锋,皱着眉头带着冷静而坚决的决心,把小刀放在衣服口袋里,好像做这种事在我已经不足为怪,而且更不是第一次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恨,心肠变硬了。这一天一直到晚上我都皱着眉头,紧闭嘴唇,老是不停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捏紧口袋里那把被我捏得发热的小刀,一面筹划着做一件可怕的事情。这种新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它甚至使我高兴,因此我现在连齐娜伊达也很少想到了。我脑子里一直在想——阿乐哥和那个年轻的茨冈人:“到哪儿去?漂亮的年轻人,躺下来……”然后:“你全身是血!……啊,你干了什么啦?……”“没有什么!”我带着多么残忍的微笑重复了一句:“没有什么!”父亲不在家,近来差不多总是在生闷气的母亲,注意到我这种悲惨的样子,晚饭的时候就对我说:“你为什么板起脸孔,像掉在麦片桶里的耗子一样?”我勉强对她笑笑,我想道:“要是给他们知道了呢!”钟敲过十一点,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可是不脱衣服:我等着午夜到来;最后钟敲了十二点。“时候到了!”我低声说了这一句,把上衣钮扣一直扣到领口,甚至还挽起袖口,到花园里去了。
“侍僮不应该离开他们的女主,女主做的任何事,侍僮都应该知道,侍僮还应该守着他们的女主,”他压低声音,又说,“不论白天,黑夜。”
“怎么见得?”
“什么意思?我觉得我说得够明白了。不论白天,黑夜。白天还没有多大关系;白天很亮,到处都有人;可是黑夜——正好是出事情的时候。我劝您晚上不要睡觉,好好地看守,用全力来看守。您要记得——晚上,花园里,喷水池旁边……那个地方正是要您去看守的。您应当谢谢我呢!”
这会儿,他那气色很好的、漂亮的脸孔使我非常厌恶,他还带着那么瞧不起人的戏谑的神态望着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回答他。
“啊,monsieur le page,”马列夫斯基说道。“看到您真高兴。您那位非常漂亮的女皇怎么样?”
“您还在生气?”他又说下去,“冤枉。您知道并不是我叫您侍僮,可是女皇倒多半都有侍僮的。请允许我提醒您:您没有好好地尽职。”
我突然吓了一跳……我仿佛听见开门的声音,我后来又听见树枝折断的轻微的声音,我两步就跳下废址,立在那个地方发愣。花园里清楚地响起一阵急遽的、轻轻的、然而谨慎的脚步声……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了。“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我这样想。我的手发抖地从口袋里拿出小刀,还发抖地扳开刀子,只见红色的火星在我眼前旋转,我又怕又恼,连头发都竖起来了……那脚步一直朝着我走来——我弯下身去,伸出头去迎接他……人出现了……天啊!这是我的父亲!
我早就拣好了守候的地点:在花园的尽头,就在那道把我们家花园跟扎谢金娜家园子隔开的木栅和两家公墙连接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我站在它那低垂的、繁茂的树枝底下,我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四周发生的事情(自然,这是就黑暗的夜色所许可的范围来说的)。附近有一条我始终觉得是神秘的弯曲的小路,它像一条蛇似地顺着木栅底下蜿蜒向前,这一段木栅上有人爬过的痕迹,小路还通到一座密密层层的金合欢编成的圆形凉亭里。我走到松树跟前,靠在树干上,开始守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