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哈尔洛夫呻吟地说,一面捶自己的胸膛。“我受不了女儿们的忘恩负义。太太,我受不了!您要知道,我把什么,什么都给了她们!此外良心还在折磨我!许多事情……啊!我坐在池子旁边钓鱼的时候,我想过许多事情!我这样想:‘要是你一生对什么人做过什么好事就好啦!像救济穷人,解放农奴,这一类的事情,因为你把他们折磨了一辈子了!在上帝的面前,你不就是他们的被告!他们流的眼泪现在有报应了!’可是现在他们的命运又怎样呢?在我当家的时候,他们已经掉到深渊里去了。我何必隐瞒自己的罪过呢?现在呢,连底也看不到了!所有这些罪过都压在我的心上,我为孩子们牺牲了良心,现在他们却用侮辱来报答我!把我当作狗一样从家里赶出来了!”
“要是必需的话,”哈尔洛夫说,“我也能够宽恕他们!”
“听见了,”管事又说了一遍。“马丁·彼得罗维奇,请吧。”哈尔洛夫站起来,望着母亲,要走到她跟前去,却又站住了,深深地鞠一个躬,对着神像画了三次十字,就跟着管事出去了。我悄悄地跟着他们也溜出屋子去了。
母亲吃了一惊。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马丁·彼得罗维奇,”母亲连忙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你是说把地板弄脏了吗?那太不要紧了!这儿我倒要向你提一个要求。你听我说!现在要把你带到一间单人屋子里去,那儿给你铺好了一张干净的床,——你脱下衣服,洗个干净,就躺下去睡吧……”
“您说叶芙兰皮亚吗?她比安娜更坏!她把自己完全交给沃洛季卡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拒绝了您那位兵士。她听沃洛季卡的命令。安娜当然应该生气的,况且她容忍不了她妹妹,可是她也屈服了!这个万恶的坏蛋迷住了她。看吧,安娜她一定会高兴地想:这是你呀,叶芙兰皮亚,你平日总是那样骄傲的,现在你变成什么啦!……哦……啊,啊!我的上帝,上帝啊!”
“只要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都愿意帮你忙的,马丁·彼得罗维奇;可是你得答应我,以后要听我的话,把一切不好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然而这是怎样发生的……”母亲又说。
“马丁·彼得罗维奇,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母亲说。
哈尔洛夫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在椅子上摇来转去,好像要站起来似的。
“太太!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他声音紧张地说,他的眼白那样不安地转来转去又使我吃惊了。“我要对您说真话:我自己应该负最大的责任。”
这样的哀求差一点把我的母亲感动得流下泪来。
“我很抱歉,马丁·彼得罗维奇,”她说,“我从前所保护的人使你受到那样多的苦,而且居然是这样一个坏人;可是要知道,我也看错他了……谁能够料到他会干这种事呢!”
母亲赞许地点点头。
“您那个沃洛季卡对我说话的时候,”哈尔洛夫又有了力气接下去说,“他对我说,我不能再住在我自己屋子里的时候,就是我亲手安上一木一梁的那间屋子啊,——他对我说这种话的时候,上帝才晓得,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头昏脑涨,心如刀割……好吧!要不是杀死他,就是离开家!……所以我的恩人,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我就跑到您这儿来了……我能够到哪儿去安身呢?天下雨,路上又滑……我,大概摔倒过二十多次吧!现在……我就成了这种怪相……”
“可是你的女儿们呢?她们到底怎样?”母亲问道。
“你躺下来,睡觉,”母亲固执地又说了一遍。“然后我们端茶来给你喝。好吧,我们再来跟你谈那件事情。不要伤心,我的老朋友!要是他们把你从你自己家里赶出来,你会在我的家里找到一个永久安身的地方……你知道,我不会忘记你救过我的命。”
“太太,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我睡不着的!”哈尔洛夫悲哀地说。“好像有铁锤在我的脑子里敲打!你知道,我好像没用的废物一样……”
哈尔洛夫的声音猝然中断了。
“恩人啊!”哈尔洛夫呻吟地说,用双手蒙住了脸。“现在是您救我的命了!”
“他们怎么把你赶出来的?”母亲等到哈尔洛夫的呼吸平稳了一点,问他道。
哈尔洛夫把手从脸上拿开。
“这倒是真话;那时候你不肯听我的劝告,”母亲说,她靠在安乐椅上,用洒了香水的手帕在鼻子跟前轻轻地挥了几下:哈尔洛夫身上的气味太大了……森林里的沼地里也没有这样强烈的气味呢。
“我很高兴看到你有这种真正基督教徒的心肠,马丁·彼得罗维奇;可是这个以后再谈吧。现在你得振作起来,——最要紧的就是去睡觉。”母亲又向着管事说:“你把马丁·彼得罗维奇带到亡故老爷的绿书房里去。要是他要什么,都得马上办到!叫人把他的衣服烘干,刷干净——需要哪一种的被单、枕套,你去问女管家吧。听见没有?”
“啊,太太,我的错误不是这个,而是骄傲。骄傲毁了我,就像它毁了纳伏霍多诺索尔大帝一样。我想,上帝不会使我缺乏聪明的;要是我决心这样做——那么,事情就是应当这样做的……而且那个时候,死的恐怖又在威胁我……我完全走错了路!我说,我来最后一次显显我的威力和父权吧!我把一切都送给他们——他们应该一直到死都感到这个……(哈尔洛夫突然全身摇晃起来……)他们把我当作一条癞皮狗似的,一脚从家里踢出来了!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感恩啊!”
“说到安娜,我还可以理解,她是他的妻子……可是你的二女儿为什么……”
“可是我始终忍受着,”哈尔洛夫继续讲他自己的事情;“我心里多么痛苦,痛苦,我又感到羞耻……我真愿意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个世界了!太太,我为什么不肯到您这儿来——就是为了这种羞耻,这种悔恨啊!我的好朋友,我还有什么没有试过呢:讲好话,威胁,我也劝告过他们,还有什么没有做到呢!我低声下气请求……就是这样的(哈尔洛夫做出他是怎样低声下气请求的样子)。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可是我还是忍受着!一开头,在最初那个时期,我倒有不同的想法:我想,我把他们抓来杀死,我把他们全弄死,免得留下一个种子……让他们尝尝味道!好的,可是到后来——我屈服了!我想,十字架已经放在我的身上了;这就是说,我应该准备死了。可是今天,突然间,我像一条狗一样给赶出来了!这是谁呢?沃洛季卡!刚才还承您问到我的女儿,难道她们还有什么自己的意志吗?她们是沃洛季卡的奴隶!是的!”
“等他睡醒的时候,叫裁缝来量他的衣服尺寸;他的胡子也该剃了。不是马上,是以后剃。”
“听见了,”管事说。
“他们把我身边的小听差马克西姆卡弄走了,”哈尔洛夫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眼睛还是转来转去,两手的指头交叉着托住下巴),“拿走了马车,取消了月费,不付指定的赡养费——总之,他们把什么都给我弄掉了。我还是不声不响,忍受着!我这样忍受,还是出于……啊!还是出于我的骄傲。免得我那些凶恶的敌人说:看吧,这个老傻瓜后悔了!就是您,太太,您还记得吗,您也警告过我:您说,别后悔啊!——所以,我就忍受着……只是今天我到我自己的屋子去,这间屋子已经给占据了,我的床铺给丢到贮藏室去了!‘你尽可以在那儿睡觉的;我们出于好心才这样容忍你的;我们家务上需要你的屋子。’这就是对我说的话——谁对我说的呢?沃洛季卡·斯廖特金,种田的,卑鄙的东西……”
母亲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小心地稍微退到一边,免得她会打发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