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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文集·中短篇小说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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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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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胡扯!您迷信?我可一点儿也不。我什么也不在乎。Monsieur Gaston住在我们家里,在我的楼上。有时我夜间醒来,听到他的脚步声——他上床很晚,——我屏息静气,由于敬佩……或者别的感情。我父亲不认得几个字,可却使我们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您知道我还懂拉丁文吗?”

他猛然停住,不往下说了。

“我还要告诉您一件事;我不反对思索……思索是快活的,我们要头脑就是为这个目的,可是关于我的行为的后果,我却从来不去思索;需要的时候,我不怜惜自己——丝毫不:不值得。我有一句格言:‘Cela ne tire pas à conséquence’——我不知道俄国话应该怎么说。也的确如此:什么会‘tire à conséquence’?因为在这儿,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不要求我负责,而在那儿(她举起了一根手指指着天空),随它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等那儿审判我的时候,我已不是我了!您在听我讲吗?您不觉得乏味吧?”

“是的,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她说这话的声音有些特别,好像包含一种不容置疑的真挚和郑重的意味,“自由重于一切,先于一切。不要以为我在夸耀——这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不过事实就是这样,过去和现在永远是这样,直到我死。大概是我童年看奴颜婢膝看得太多了,受够了。还有,Monsieur Gaston,我的教师打开了我的眼睛。现在您也许会明白我为什么嫁给伊波利特·西多雷奇了:跟他在一起,我是自由的,完全自由的,像空气,像风……这,我结婚前就知道;我知道,跟他在一起,我将是个自由哥萨克!”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

“好……好。那么,您这个会游泳的人竟不问问自己:一个既不穷……也不蠢……也不丑的女人采取这样一个……奇怪的行动原因是什么?也许您对这不感兴趣;不过这没有关系。我要告诉您原因——不是现在,等幕间休息一结束。我总担心有人会进……”

“请原谅……”萨宁刚想说话。

有几分钟他自己也完全不清楚:他是在生气还是在高兴,是在感到无聊还是在感到快活?啊,要是杰玛这时看到他,那该多好啊!

乐队演奏完了《费加罗的婚礼》序曲……幕拉开:剧开始了。

“是的,是的,记得,”萨宁急忙答道。他早就把拉丁文忘光了,对《埃涅阿斯纪》也并不很清楚。

萨宁递给她带柄眼镜,她接眼镜的时候却用双手迅速而轻柔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突然朝他转过身来。

“差别很大呀,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有的人往水里跳毫不害怕:他会游泳嘛;而且……至于结婚使人感到奇怪……既然已经谈到……”

这笑也使萨宁感到气恼。

“把带柄眼镜给我,”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突然说。“我想看看这个jeune première真是那么丑吗?果然可以认为政府选用她是有道德目的的,为的是使青年不要太着迷。”

“不过,您可别以为我很有学问。哎,我的上帝,不,我没有学问。什么才能也没有。勉强会写字……真的;高声朗读,我不会;弹钢琴,绘画,缝纫——一样不会!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全在这儿啦!”

“好吧,请原谅,您说的对,既然您一定要求我说。”他终于把话说出来了。

萨宁的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才好。

萨宁低头坐在那里。他抬起了头。

“难道不对吗?难道不对吗?”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逼问道。“那您就看着我的脸说我说的不对吧!”

乐队奏完了圆舞曲,幕又拉开了……台上又是装腔作势,无病呻吟。

萨宁顺从地过来了。

她摊开了两手。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点着头说:

“他吗?威斯巴登的评论家。‘文丐’或者奴才,怎么叫都可以。他是当地包税人雇的,因此必须对什么都夸奖,对什么都欢呼,而自己却憋了一肚子窝囊气连发泄也不敢发泄。他最爱制造谣言,我担心他马上就会跑出去说我在剧院里。不过,没有关系。”

“把话说完哪,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把话说完;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想说:‘既然已谈到这里了,尊敬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波洛佐娃夫人,再想像不出比您的婚姻更奇怪的了……我清楚地了解您的丈夫,从童年就了解!’这就是您这个会游泳的人想说的话!”

那脑袋感到惊讶,干笑了一下,学着李斯特的声音(他当年曾拜倒在他脚下)好像啜泣似的说了声:“Sehr gut!Sehr gut!”便消失了。

她笑了起来,可是她的笑突然中止了——她愣住了,好像她自己的话把自己惊呆了,她平时总是那么快活、大胆的眼神里突然闪现出像是怯懦甚至忧伤的神色。

萨宁把头抬得更高了。

这是一部土作品,这类作品很多。在这类作品里,博学而无才的作者们用考究然而死板的语言努力而拙笨地表达某种“深刻”或“人人关心”的思想,表现所谓悲剧冲突,结果使人感到非常无聊……亚洲式的无聊,就像霍乱中亚洲式的霍乱最厉害一样。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耐着性子听完了半幕,当舞台上情人(他穿着带褶的褐色常礼服,波利斯绒衣领,带珠母扣子的条纹坎肩,裤脚有漆皮套带的绿裤子,白麂皮手套)得悉意中人变心,两拳顶到胸上,两肘弯成锐角向前伸着,简直像狗一样嚎叫时,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忍受不住了。

还没等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话说完,朝外的门果然被拉开了一半,包厢里探进一个脑袋来,红脸膛儿,满脸油汗,还年轻却已经没有牙了,贴在头上的长发,下垂的鼻子,像蝙蝠耳朵似的大耳朵,两只好奇、迟钝的小眼睛,戴着金丝眼镜,金丝眼镜上边架着夹鼻眼镜。这个脑袋环顾了一下,看到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难看地咧嘴笑了笑,点点头……青筋毕露的脖子也跟着伸了进来……

台上有人打了个喷嚏;这喷嚏是剧作者作为“喜剧因素”或“效果”安排到剧中的,剧中当然不会有别的喜剧因素啰;观众也满足于这种效果,笑了。

“我毫不觉得乏味,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在很感兴趣地听您讲呢。不过,我……说实话……我在问自己:您为什么对我讲这些?”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习惯地稍稍侧着头从下方瞟了他一眼。

“难道您不想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不过,我并不觉得奇怪,”她又靠到沙发靠垫上补充说。“一个人准备结婚,而且是出于爱情,而且是在决斗之后……他怎么会想别的什么事情呢?”

“也可能不死于刀下啊,”萨宁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带柄眼镜对准舞台,萨宁也向台上看起来,他坐在她身旁,在昏暗的包厢里情不自禁地吸着她那娇艳的身体所散发的温暖馨香的气味,脑子里也同样情不自禁地翻腾着她今晚尤其是最后几分钟所说的话。

他跟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谈话是低声进行的,几乎是用耳语,这更使他气恼和激动……

萨宁感到气恼。

“哎,”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又坐到沙发上开始讲起来。“您因为倒霉,必须陪我坐在这里,不能享受在未婚妻身边的乐趣……别转眼珠,别发火——我理解您的心情,已经答应过放您走,可现在要听我的自白。您想知道我最爱什么吗?”

“您在问自己……您就这么迟钝?还是这么谦逊?”

“请不要装正经,”她带着笑容低声说,“您知道吗:往我身上套锁链是不行的,可我也不往别人身上套锁链。我爱自由,不承担义务——不止是对自己如此。现在请挪开一些,我们看戏吧。”

“这是什么人?”萨宁问道。

“法国最偏僻的小城的最次的演员也比德国最著名的演员演得又自然又好,”她怒气冲冲地喊完,就坐到后边那个小房间里了。“到这儿来,”她用手拍着身边的沙发招呼萨宁。“咱们聊聊吧。”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对着那脑袋挥了挥手帕,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沉思起来,用她那虽然略大一些然而却很整齐的乳白色牙齿咬起扇柄来。

“真的,我懂。是Monsieur Gaston教的。我跟他读完了《埃涅阿斯纪》。是一部枯燥的书,可有些地方很好。您记得,当狄多跟埃涅阿斯在林中……”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扇子敲了一下手掌。

“那是您问我嘛,”萨宁说。

“真怪,”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蓦地开始说。“一个人会用那么平静的语调宣布:‘我准备结婚’;可谁也不会那么平静地说:‘我要往水里跳。’可这中间有什么差别呢?真怪。”

“自由,”萨宁抢着答道。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在沙发上微微动了一下。

“我对您讲这一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着,不过这种语调跟她脸上的神情不完全一致,“是因为我很喜欢您;是的,别奇怪,我不是开玩笑;是因为自从见到您之后,我就不愿给您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或者说,不是不好的印象,这我不在乎,而是不正确的印象。因此,我才把您领到这里来,跟您单独在一起,这么坦率地谈谈……是的,是的,坦率地谈谈。我不说谎。也请您注意,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我知道您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准备跟她结婚……您可要对我的不忮不求给予公正评价哟!不过这回该您说Cela ne tire pas à conséquence啦!”

“您哪,我看,真随和!您的妻子跟您在一起会舒心的。这个小丑,”她用扇子末梢指着嚎叫的那个演员说(他演的是一个家庭教师),“使我想起了少年时代:那时我也爱上了一个教师。这是我的第一次……不,第二次恋爱。第一次我爱上的是顿河修道院的仆役。那时我十二岁。我只有星期天才能看到他。他穿一件衬在法衣里面穿的天鹅绒内长衣,洒了香水,捧着香炉穿过人群,向太太们说着:‘帕尔董,艾克斯丘泽’,从来不抬眼睛,他的睫毛——瞧,这么长!”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大拇指的指甲指了半截小指给萨宁看。“我的教师叫Monsieur Gaston!必须指出,他非常有学问,严肃得吓人,瑞士人,脸上表情那么刚毅!络腮胡子漆黑漆黑的。侧面看像希腊人,连嘴唇也像用铁铸出来的!我怕他。我一生中只怕过这么一个人!他是我弟弟的家庭教师,我弟弟后来死了……淹死的。有个茨冈女人也预言过我不得好死——不过,这是胡扯。我不信。您想像一下,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拿刀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意志薄弱的人永远不会自己去结束——总等着一切自行结束。

“我对您讲这些,”她继续说,“第一是为了不听这些蠢货喊叫(她指了一下舞台,这时台上男演员已下去,上来一个女演员在嚎叫,也是臂肘向前伸着),第二是因为我欠您的情:您昨天对我讲了自己的经历。”

一八四〇年那时候,威斯巴登剧院外观上也是很差的,而剧团呢,由于志大才疏,庸俗保守,也丝毫没有超出到目前为止人们公认的德国各剧团的一般水平,这种水平最完美的代表是德弗里恩特先生“卓越”领导的卡尔斯鲁厄剧团。在为“冯·波洛佐夫夫人阁下”订的包厢(上帝知道这个包厢是侍者怎么订到的——他实际上并没有去贿赂市长!)座位后边是个小房间,里边摆了一些小沙发。在进包厢以前,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请萨宁把一些小屏风立起来,使包厢同剧场隔开。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沉默了一会儿,把扇子扔到旁边。

这一切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萨宁觉得他无法摆脱的胡思乱想又出现在他的头脑里,——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不会客!Ich bin nicht zu Hause,Herr p…!Ich bin nicht zu Hause.……嘘,嘘!”

“蛇!啊,她是一条蛇!”萨宁这时心想。“然而是一条多么美丽的蛇啊!”

她让他也坐在她身边,背朝演出厅,使包厢看上去是空的。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瞟了他一眼。

“您?拉丁文?”

“我不愿意人们看到我,”她说,“否则马上就会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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