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喊道。“我想在这块天鹅绒上坐一坐,休息一会儿。请扶我下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终于让她那匹满身大汗、溅满泥水的马停了下来。那马已累得摇摇晃晃地要倒下,萨宁骑的那匹强壮而笨重的公马已经要喘不上气来了。
“您知道吗,”她问萨宁,“溅着水花打猎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打雷啦?”
树梢上、树林的上空滚过了一阵沉闷的隆隆声。
“歇一会儿,还有更好的呢!”她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手上的手套撕破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微笑着,萨宁也微笑着。这次骑马狂奔好像使他俩彻底接近和友好起来了。
“一定回去。”
“迷魂术……魔法……”萨宁重复了一句。“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以前我不相信,现在相信。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手帕擦了一下脸。
“什么?”
“我说过要领您去森林,去山里……瞧,那就是山!”果然离这两个剽悍的骑手二百来步远的地方呈现出一些山峦来,上边长满了高大的树木。“瞧,还有路呢。整顿一下,咱们就前进。不过要慢走。得让马休息一会儿啦。”
“萨宁,您有忘记事情的本领吗?”
萨宁想了想说:
“知道,”萨宁答道。
“有……不过很少。真正的没有。”
“好吧——听便!不过今天是咱们的……咱们的……咱们的!”
马走到林边,进了树林。林荫从四面八方宽舒而轻柔地罩住了他们。
过了四个小时,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萨宁在昏昏欲睡的跟班马夫陪同下回到了威斯巴登的旅馆。波洛佐夫先生手里拿着给总管的信出来迎接妻子。不过他比较细心地打量完了她以后,脸上却流露出了某些不满的神色,甚至嘟哝了一句:
“不可能吧?我也二十二。多好的年龄啊。两人年龄加到一起,离老还很远呢。太热啦。我的脸红了吧?”
她上了路,从红色的十字架旁边过去,下到山谷里,走到十字路口,向右拐,又朝山里驰去……她显然知道这条路是通到什么地方去的,这条路一直往树林深处延伸。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回头;她下命令般地向前骑着,他听话地顺从地跟在后边,心荡神迷,连一星意志也没有了。开始掉雨点儿了。她加快了马前进的速度——他也没被她落下。终于透过浓绿的枞树丛,在一个灰色悬崖下面出现了一个简陋的岗棚,树条编的墙,低矮的门……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让马穿过枞树丛,然后跳下马来,猛然走到岗棚门口,转身对萨宁低声说:“埃涅阿斯!”
“你上哪儿,我上哪儿,跟你在一起,直到你撵我走,”他绝望地答完,便跪倒在自己女主宰者的面前,头靠在她的双手上。她抽出双手来,放到他的头上,用十根手指抓起了他的头发,慢慢地拨弄着,捻动着这些驯服的头发,她挺直了身子,嘴角上掠过了一丝胜利的微笑,而亮得发白的大眼睛里只有一种神色,那就是残忍无情和胜利的满足。老鹰用爪撕碎被捉住的小鸟时眼神就是这样的。
马跳过去了,但她头上的帽子却掉了,辫子散了,鬈发披到肩膀上。萨宁想下马去捡帽子,她喊了声“别动,我自己来”,便从马鞍上低低地弯下身去,用鞭柄挑住帽上的面纱,果然把帽子挑了起来戴到头上,没有梳理头发,又向前驰去,甚至还尖叫了一声。萨宁跟她并排奔驰着,并排跳过沟渠、障碍、小溪,并排下坡上岗,并排跑到山下,跑进山里,不断盯着她的脸。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整个脸好像都在舒展着:眼睛睁大着,闪着贪婪、快乐、野性的光芒;嘴唇、鼻孔大张着,在尽情地呼吸着;她直视着前方,好像要把她看到的一切——大地、天空、太阳乃至空气都控制在自己手里,她只有一个遗憾:危险太少了,有多少危险她都会克服!“萨宁!”她喊道,“这真像毕格尔的《莱诺勒》里写的情形呀!不过您不是死人吧?嗯?不是死人吧?……我是活人!”勇敢的力量在沸腾。这已经不是一个女骑手在骑马飞驰,而是神话里讲的那个半人半马、半兽半神的年轻女怪在驱马狂奔,受到她的狂暴蹂躏的凝重、文雅的大地感到惊骇万分!
“啊,这太好啦!好极啦!只缺这个啦!”沉闷的隆隆声又响了一下,然后隆隆地滚向远方。“好!再来一个!记得我昨天跟您讲过《埃涅阿斯纪》吗?他们也是在树林里遇到了雷雨。不过得走啦。”她迅速地站起来。“把我的马牵过来……伸给我一只手。就这样。我不重。”
“好像是打雷,”萨宁答道。
“您——要回家?”他用走调的声音问道。
她抬起眼来看他……
“是的……那儿有个人在砍干树枝。”
“是的……难道不想去啦?”萨宁接过话茬儿问道。
萨宁想起昨天……在马车里。
萨宁从马上跳下来,跑到她旁边。她扶着他的两肩,转眼就跳到地上,坐到一个长满绿苔的小丘上。他站在她面前,握着两匹马的缰绳。
“到树林里就好啦,那儿会凉爽的。这座老林子像老朋友一样。您有朋友吗?”
“得把头发梳拢一下啦,”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要不,他看到会说闲话的。”她把帽子摘下来,开始默默地庄重地编起长辫来。萨宁站在她面前……她那匀称的肢体在发暗的衣褶下面清楚地显现出来,她的衣服上有几处沾上了苔藓的细丝。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想了想,朝四外看了看。
萨宁往旁边迈了几步。
“难道打赌我输啦?”
“您多大啦?”她突然问道。
这条小道很快就变成了羊肠小径,终于被一道壕沟截断,完全消失了。萨宁建议回去,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不!我要进山!让我们骑马像飞鸟那样照直飞吧,”说完就策马跳过了壕沟。萨宁的马也跳了过去。壕沟那边是牧场,地上起初干爽,后来潮湿,最后就完全是一片沼泽地了:到处都往外渗水,小水洼星罗棋布。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故意让马走水洼,嘻嘻哈哈地笑着,不断嚷着:“让我们像小学生那样淘气吧!”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笑了笑。
她像小鸟一般轻盈地飞到了马鞍上。萨宁也上了马。
“我叔叔是带着猎狗打猎的,”她继续说。“我春天常跟他去。妙极啦!咱俩现在也在溅着水花呢。不过我看,您是一个俄国人,却要跟一个意大利姑娘结婚。是啊,这是您自找的麻烦。怎么回事?又是壕沟?跳!”
“我有,真正的——不过不是老的。这匹马也是一个朋友。它多么经心地驮你啊!啊,这儿太好啦!难道我后天真要去巴黎吗?”
萨宁身后有一匹马突然抖动了一下身子,萨宁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了一下。他这时已神魂颠倒——神经绷得像琴弦一样。不怪他说自己认不出自己来……他真的中了魔法。他的全部心身充满了一个……一个念头,一个愿望。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向他投来洞察一切的目光。
“手会有皮子味儿了,”她说。“您不在乎吧?嗯?”
“啊,好啦!我知道咱们在哪儿啦。暂时还没有迷路。这是什么声音?砍柴的?”
“迷魂术,——您知道,咱们的歌谣里唱的。俄国老百姓歌谣里讲的那种,您相信吗?”
他们继续走着。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一只手使劲把头发甩到了后边。她随后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套,把手套摘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是问题……还是责备?”
“您回法兰克福吗?”
“我生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责备过任何人。您相信迷魂术吗?”
“二十二。”
当天,过了两个小时以后,萨宁在自己房间里站在她面前,失魂落魄,像死人一般……
“回家!!”她一顿一挫地答完,抓起了缰绳。“跟我来,”她几乎粗暴地命令道。
“立着一个。”
“现在一切都弄好了,”她戴上帽子说,“您不坐下吗?坐这儿!不,等等……先别坐!这是怎么回事?”
“喜欢!”萨宁兴高采烈地答道。他身上的血也沸腾起来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只是耸了耸肩膀。
“啊,这儿真是天堂!”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喊道。“继续走,朝树荫深处,萨宁!”
马静静地“朝树荫深处”走去,轻轻地颠簸着,打着响鼻。他们走的这条小路,突然折向旁边,拐进一个相当狭窄的山谷。山谷里帚石南、蕨类植物、松脂和陈年烂树叶子发出浓烈的气味,催人欲睡。从褐色大岩石的缝隙里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爽气息。路两旁耸立着一个个长满绿苔的圆形小丘。
“是的,是这个。我相信……您也会相信的。”
“啊!您说的原来是这个……”萨宁拖长声调说。
“我觉得这个地方我好像熟悉。萨宁,去瞧瞧,那棵大橡树后边是不是立着个红色的木头十字架?”
“你上哪儿去?”她问他。“上巴黎还是去法兰克福?”
“怎么样?喜欢吗?”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用一种美妙动人的声音低声问道。
萨宁朝密林深处看了看。
“跟罂粟花的颜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