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宁迈着迟疑的步伐朝莱诺雷太太的家走去。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清楚地感觉到心在撞击肋骨,甚至听到了撞击的声音。他要劝杰玛什么呢?怎么开口呢?进莱诺雷太太的家,他走的不是店堂,而是后门。在小小的穿堂儿里,他遇到了莱诺雷太太。看到他,她又惊又喜。
杰玛竖起一根手指在眼前左右晃动了一下……也是意大利人的手势。
“她跟您谈啦?”这次是她来提问了。
杰玛头上戴的仍是去索登郊游时戴的那顶圆草帽。她从弯下来的帽沿下边瞥了萨宁一眼,又把头低到篮子上。
“为什么?您妈妈以为,咱俩可说是一见如故,您对我怀着某种信任,因此我能够向您提供有益的劝告——您会听我的话……”
莱诺雷太太走到女儿身旁。
“我的意见?”萨宁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上,使他喘不上气来。“我也认为,”他吃力地开始说……
“这我不会忘记,”她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又凝神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转过脸去了。
杰玛在凳子上动了一下。篮子一歪,倒了……几颗樱桃滚到小径上。过了一分钟……又一分钟……
“这些比较熟,”她终于开口说,“要做樱桃酱,那些做点心馅。您知道,我们做那种带糖的圆点心卖呀。”
“他的表达方式可能是可笑的,可无论是他的感情还是您今天的所作所为都没有什么可笑的。而这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为了我……这我永远不会忘记。”
杰玛的两手轻轻地滑到了膝盖上……她摆弄起连衣裙的襞褶来。
“我会听您的话的,”杰玛重复了一遍,她的眉毛仍旧紧蹙着,两腮煞白;她咬了咬下嘴唇。“您为我做了许多事,我有义务做您愿意我做的事;我有义务满足您的愿望。我要告诉妈妈……我再想想。瞧,她正好要过来了。”
“哪里话!我任何危险也没有遇到过。结果很好,谁也没受到侮辱。”
“关于……您的未来生活安排……的决定。”
“我一直在等您,”她低声说,两手交替捏着萨宁的手。“到花园去吧;她在那儿。留神哟,我可指望您啦!”
“请相信我,杰玛小姐……”
“是的。”
“这全是妈妈的意见,”杰玛打断他的话头说,“这全是她的话。这我知道;可您的意见呢?”
他捏了杰玛的手一下,急忙从凳子上站起来,从莱诺雷太太身旁溜过去,举起帽子,咕哝了一句什么,就消失了。这使莱诺雷太太大为惊讶。
“什么劝告?”萨宁重复了一遍。“您瞧,您妈妈认为,解除跟克吕贝尔先生的婚约,只是因为前天他没有表现出特别勇敢来……”
杰玛坐在小径旁边的长凳上,从一个装满樱桃的大篮子里把最熟的樱桃挑到一个盘子里。太阳低低地垂着——已是下午六点多了,在灌满莱诺雷太太小小花园的斜晖里已是殷红多于金黄了。偶尔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树叶好像不慌不忙地在窃窃私语,一些迟归的蜜蜂从一朵花飞到邻近另一朵花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嗡嗡声,还有一只斑鸠在什么地方单调而不倦地咕咕叫着。
杰玛没有急着回答他。
“这就是说……您谈的是……克吕贝尔先生?”
“噢,我会很懂事的!”杰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她开始把一小束一小束的樱桃高高地举到绯红的脸前捆扎起来。她没有去擦脸上的泪水:泪水自己干了。
“好吧,”杰玛说。“既然您作为朋友劝我改变决定……也就是说不改变原来的决定,——我就再考虑一下。”她不知不觉地开始把盘子里的樱桃又放回篮子里。“妈妈希望我听您的话……怎么办呢?我也许真会听您的……”
“您要给我什么劝告呢,Monsieur Dimitri?”她过了一会儿问道。
“亲爱的妈妈,您能再稍稍地等等……等到明天吗?能吗?而且到明天以前什么话也不说?……啊!……”
杰玛突然站起来,抱住了她。
“可以坐到您旁边吗?”萨宁问道。
“不!不!别这么说!您骗不了我!潘塔莱奥内全对我说了!”
“什么?”
“可以。”杰玛在长凳上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萨宁坐到她身旁。“怎么开头呢?”他想。可是杰玛使他摆脱了窘境。
“她跟您说什么啦?”
萨宁朝杰玛走去,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但是……但是……但是他找不到别的话说,只好问她:挑樱桃干什么?
“没有什么,妈妈,没有什么!您千万等等!咱俩都需要等等。到明天以前什么也不要问,让我趁太阳没落挑樱桃吧。”
“妈妈告诉您,说我不愿跟克吕贝尔先生结婚啦?”
“我听您讲话呢,Monsieur Dimitri,”她微微笑着,稍稍扬起眉毛,开始说。“您给我什么劝告呢?”
“也认为?您也认为?”
她刹那间把帽子甩到肩膀后边,两眼注视着他,眼神儿仍然是信任和感激的。她在等着他开口讲话……可是她的容貌却使他心慌意乱,目瞪口呆。温暖的夕阳斜晖照着她的娇美的脸——这脸上的表情比夕阳斜晖更光彩照人。
“杰玛小姐……”他迟疑了片刻开口说。
“是的……也就是说……”萨宁不能够,实在不能够再说下去了。
“你怎么啦?”她问道。“你从来不哭,竟突然……”
“她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个呢?”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萨宁仍然只能看到杰玛的脖颈。她的胸脯起伏得比方才更剧烈了。
“请告诉我,杰玛……”
“啊,我还有答应要办的事呢!”他脑海里闪了一下。
杰玛的头又低下了。她的脸全被帽子遮住了;能看到的只是她的脖颈,柔韧而娇嫩的脖颈,像托着一朵大花的花茎儿。
“是的。”
莱诺雷太太果然出现在由家来花园的那道门的门口。她急不可耐:再坐不住了。据她估计,萨宁跟杰玛的谈话早就该结束了,虽然他们的谈话持续了还不到一刻钟。
他现在可以看到她的清秀标致的侧影,他觉得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侧影,从来也没体验过此刻的心情。他的心燃烧起来了。
“可你会懂事吗?”
萨宁朝花园走去。
杰玛直起腰来:
“只是因为这个吗?”杰玛说完,弯腰把篮子捡起来,放在自己身边凳子上。
她没有转过脸来看他,她在继续挑樱桃,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掐住樱桃把儿,用心地提起小叶子……可是在这一声“什么”里流露着何等充满信任的柔情啊!
“是的。”
“您今天决斗过,”她直截了当地开口说着,把自己漂亮的、羞怯地泛起红潮的脸转过来对着他,——啊,她的眼里闪烁着多么深切的感激之情啊!“您还这么若无其事?看来,您没有遇到危险啰?”
“因为……总之……退婚,这在您是不明智的;迈出这一步,后果是需要好好儿权衡的;而且你们的家境也使你们家每个成员都承担着一定的义务……”
杰玛突然流出了晶莹的泪水,这连她自己也没料到。杰玛脸上非但远不是悲伤的表情,反倒有些高兴的神色,这更加使莱诺雷太太奇怪。
“关于什么?”
“不,不,不,看在上帝面上,暂时什么也别跟她谈,”萨宁急急忙忙地几乎带着惊慌的心情说。“请等等……我要告诉您,给您写信……在这之前,请不要采取任何决定……等一等!”
萨宁看到杰玛的手指在她的膝盖上颤抖着……她摆弄衣服襞褶不过是为了掩饰这种颤抖。他轻轻地把手放到这些苍白颤抖的手指上。
“杰玛,”他说,“您怎么不看我?”
“不过,请原谅,杰玛小姐,我希望先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您……”
说完了这几句话,杰玛头低得更低了,右手捏着两颗樱桃停在篮子和盘子之间的空中。
杰玛蓦地把拿起来的樱桃扔回篮子里。
“她跟我说您……说您突然决定改变……自己原先的决定。”
“什么决定?”
“您真是找到可信的人了!他把我比作骑士团长的雕像了吧?”
“关于我来的目的。”
“您妈妈没有告诉您……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