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美丽、白皙、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握了握萨宁的手。她的手比萨宁的手小一些,可是更温暖、更光滑、更柔软、更热情。
“夜已深了,”萨宁说。
“她是个什么人?可以问问吗?”
“她长得很美吗?”
“他真迷人,”她既像沉思又像漫不经心地说。“是个骑士!今后再也不能相信人们所说的理想主义者已绝种的话啦!”
“她叫什么名字?”
“第一,”她用指尖敲着萨宁常礼服的袖口一顿一挫地说,“我没有跟丈夫商量的习惯,除了在化妆方面——他在这方面是个好样的;第二,您为什么说要价不高?我不想利用您如今正在热恋之中决心做出任何牺牲的机会……我不接受您的任何牺牲。怎么?我非但不鼓励您的——哎,怎么说更好呢?……高尚的情操,对吧?——反而要剥掉您的一层皮?这不是我的习惯。有时候我是不饶人的,不过不是用这种方式。”
“您是不久前才认识她的吗?在法兰克福吗?”
萨宁皱起了眉头。
“帕夫洛维奇。”
“图拉省。”
“跟什么人?外国人吗?”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摇了摇头。
“您需要很多钱吗?”
“我爱自己的未婚妻,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跟她不在一起,我是不轻松的。”
“他当时就这样吗?”
“是的,知道。”
“‘这样’是什么样?”萨宁问道。
“没有。”(那时还压根儿没有现代这种照相术。银板照相术也才刚刚兴起。)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瞪大眼睛,扬起了眉毛。
“是的,我要结婚。”
“我不懂您的意思,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
“嗬,咱们还是同乡呢。我父亲……您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吧?”
“什么……谈什么正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请明天早些过来——听到啦?”她随后对他喊了一声。他离开房间前回头看了一下,看到她又坐到圈椅上,把两手垫在脑后。短衫的宽袖几乎滑到肩膀上——不能不承认,这两臂的姿势、这全身的形象是美得迷人的。
“没关系,讲吧,讲吧,”她好像在帮助他似的说。“我听您讲呢;听您讲话,我感到愉快。讲吧。”
“我所以提要价不高,”他继续说,“是因为您目前在国外,我不能认为您身边会有许多闲钱,而且我自己也觉得卖……或买庄园在这种情况下都是一种不正常的事情,我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是的,我需要这样,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您会很难受吗?很难受吗?请告诉我。”
“您知道,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他开始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情人容貌最美,而我的未婚妻却实实在在是个美人儿。”
“她的名字叫杰玛。”
“这太妙啦,”她用慢腾腾的语调说,“简直是奇迹!我早已认为像您这样的年轻人在世界上再也遇不到了。糖果店掌柜的女儿!”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
“哎呀,您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哪!”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叹了口气说。“我答应不过分折磨您。您要走吗?”
他这句话没说完,险些被一口茶呛着,她则用专注、明澈的目光凝视着他。
“是的,我需要钱。”
萨宁颠三倒四地说着,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身子轻轻地靠到椅背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仍然用专注而明澈的目光凝视着他。他终于停下来了。
“您不生气?不?您说,她是您的未婚妻。可是难道……难道一定需要这么做吗?”
波洛佐娃夫人的态度是轻佻而亲昵的,萨宁虽不是初出茅庐,在社交界已混过一阵子,可是他如果不认为这种态度是他成功的好兆头的话,大概起初也会感到难为情的。“迁就一下这位阔夫人的任性吧。”他心里这样决定以后,便用跟她发问时一样随便的语调回答说:
萨宁鞠了一躬,朝门外走去。
“我看,这使您感到惊讶,”萨宁不无自尊地指出。“可是,第一,我根本没有那种偏见……”
“真的?哪种类型的美人?意大利型的?古典型的?”
“您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她的眼睛眯缝起来的时候,目光变得很温柔,稍稍有些嘲弄人的神色;可是眼睛睁大的时候,她那明亮的、几乎冰冷的目光里却流露着某种不善的……威吓人的煞气。她的眉毛又浓又亮,微微蹙着,使她的两眼显得特别美。)您想让我买您的庄园吧?您需要钱结婚?不是吗?”
萨宁开始描述起自己的庄园来,讲它有多少俄亩土地,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经营项目,可以得到多少进项……甚至还提到了宅院旁边的优美景色;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始终凝视着他,目光越来越明澈而专注,脸上没有微笑,两唇微微地动着:她在咬嘴唇。他终于感到不好意思;再次停下来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突然笑了,笑得满脸通红,拿手帕捂着嘴唇,从圈椅上站起来,像累了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到萨宁跟前,伸给他一只手。
这后一个问题,使萨宁有些讨厌……可是回避已经不行了。
“可以。她是糖果店掌柜的女儿。”
“不过,您知道我脑袋里有个什么想法吗?”
“第一,这丝毫不使我感到惊讶,”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没有偏见。我自己就是农民的女儿。怎么样,得意了吧?使我感到惊讶和高兴的是看到有人胆敢去追求爱情。您爱她,是吧?”
“是的;她的五官非常端正。”
萨宁无论如何没能弄明白:她这话是在笑他还是当真?不过心里却说:“跟你打交道,耳朵可得尖!”
“哪儿的话!……这样漂亮的手……”
萨宁站起身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微微眯缝起眼睛来。
“是的。”
“是的。”
“什么想法呢?”
“我应当感谢您,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谢谢您热情亲切地愿意援助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不过,要是您一定需要的话,我愿意听候您的决定,——在此地停留两天。”
仆人用大盘子端来俄国茶炊、茶具、奶油、面包干,等等,把这些东西统统摆在萨宁和波洛佐娃夫人之间的桌子上,然后就走开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始终讲俄语,她的俄语讲得出奇的纯正,地道的莫斯科话,——老百姓的话,没有贵族腔调。
“我们在一个寄宿学校学习过。”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轻轻地笑了,仰了一下头,把落到脸腮上的头发甩了回去。
“第一步有几千法郎大概够了。您丈夫了解我的庄园。您可以跟他商量一下,我要的价不高。”
“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刚开始说——又沉思起来。“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她重复了一遍。“您知道吗:我相信,买您的庄园对我是很合算的一桩买卖,我们会成交的;不过您应该给我……两天——是的,两天期限。您能够跟未婚妻分开两天吧?我决不违反您的意志再多耽搁您——我向您保证。要是您现在就需要五六千法郎,我非常愿意借给您——咱们以后会算清的。”
“父称呢?”
“您知道吗,”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仍然用慢腾腾的声调说:“我很喜欢您,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您一定是个好人。请把您的手给我。我们交个朋友吧。”
“您不嫌吧?”她用手指拿一块方糖放到他碗里……可是夹子就在旁边。
“您的名字呢?”
“您一路劳累而且还跟我丈夫玩捉傻瓜,需要休息。请告诉我——您跟伊波利特·西多雷奇,跟我丈夫交情很深吗?”
“您准是在旧式敬神的家庭里长大的吧?”她问。“您是哪省人?”
“一点不错。”
“他生在图拉……是图拉人。哎,好啦……(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故意把这个“好啦”用纯粹小市民的腔调说出来。)那就让我们现在谈正事吧。”
“德米特里。”
“您有她的肖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