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多嘴多舌把我的病泄露出去了?”
“先生,”卢乔反驳说,“叔叔当然尽一切力量——可是问题在于:九人委员会认为您的报告是维护共和国的利益所必需的,能够让人对这里的情况一目了然,因此对于您的退职,任何人连听都不想听。他们会说,我们倒是同意,可就是找不到人接替。您可是我们共和国唯一大有用处的人,是金眼睛,金耳朵。我可以奉告您,尼科洛先生,您的信件在佛罗伦萨所得到的成功比您本人所希望得到的还大。所有的人都对您那独具一格的艺术和轻松流畅的文体赞叹不已。叔叔告诉我,前几天在委员会大厅里宣读您的一封幽默诙谐的信件时,长老们笑得前仰后合……”
他用市井的语言谩骂起来。一想到他看不起这些民众领袖,但却得受到他们的差遣,一种习惯性的愤懑涌上心头。
“您永远都不要干这种蠢事。但愿上帝保佑您。我的老弟,结婚,这就好比是在装着毒蛇的口袋里捕捉鳗鲡!夫妻生活——这就是压在提坦神阿特拉斯脊背上的重负,是凡人所承受不了的。不是这样吗,列奥纳多先生?”
列奥纳多看了看他,猜得出来,马基雅弗利本来深深地爱着玛丽埃塔夫人,可是又为这种爱情感到害羞,便用恬不知耻的面具把它隐藏起来。
“您大可不必担心,尼科洛先生,”卢乔说,“弗兰切斯科叔叔说,保证钱很快就会寄出。长老们早在上个星期四就答应他了……”
他跟自己的旅伴谈起了罗马教会,证明它把意大利给毁了。
他明知诉苦毫无用处,可是他总得找个机会吐吐一肚子的苦水。厨房里几乎再没有别人了: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畅所欲言。
“你们还闲待着干什么?”尼科洛见到这些农妇的丈夫和弟兄们站在广场上看热闹,便向他们喊道,“别让这些修士走近妇女。你们难道不知道油脂沾火便要燃烧吗?神圣的父亲们喜欢让美女不仅把他们叫作父亲,而且也把他们变成父亲。”
“我以巴克科斯的名义发誓,”他说,眼睛闪烁着愤怒的光芒,“这批流氓败类!要是有人能够迫使僧侣和修士脱离政权或者放弃糜烂的生活,我就对他顶礼膜拜!”
“应该把国家大事委派给单身汉。娶妻生子,还是从事政治——二者不可得兼!”
“我要求,您听着,不是请求,而是要求退职!”他说完了,但怒气丝毫未消,看来是把这位年轻的佛罗伦萨人想象成高贵的长老议会了,“我是个穷人。我的家境衰败了。最后,我的身体有病。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必定得把我用棺材运回家去!况且,凡是根据赋予我的权限所能做的事,我在这里都已经做到了。拖延谈判,拐弯抹角,不着边际,进一步退一步,想要同意,又要破坏达成的协议——只能当个顺从的奴仆!我认为这种小孩子般的政治手腕哄骗不了公爵。况且我已经写信给您的叔叔了……”
经过一个位于海岸上阿古拉河畔的贫穷渔村时,旅人们在小教堂门前广场上看见一些肥胖而欢乐的修士被一群年轻的农妇围着,她们从修士们手里购买十字架、念珠、圣骨、洛列特圣母院的小石子和天使长米迦勒翅膀上的羽毛。
“阁下,”马基雅弗利打断了他,“我有两个仆人和三匹马,靠着高贵的长老们的承诺可是无法养活他们!我在伊莫拉收到六十杜卡特,可是还债就用了七十。假如没有善良的人们的同情,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秘书就得饿死。没说的,长老们倒是很关心城市的荣誉,迫使派往别国宫廷的代表不得不经常处于贫困潦倒之中,三天两头地乞讨三四个杜卡特!”
“原来如此!”马基雅弗利惊叫道,他的脸突然抽搐起来,“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我的信件很合乎长老们的口味。上帝保佑,尼科洛先生原来还有些用处!您瞧,他们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赞赏我的文体风格,可是我在此处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饥寒交迫,因生寒热病而浑身发抖,忍受凌辱,在困难中徒然挣扎——这一切都是为了共和国的利益,让共和国与其最高执政官——这个哭啼啼的娘们儿一起见鬼去吧。让你们死后没有棺材和尸衣……”
他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补充道:
“请您不要伤我的心,我的朋友,”画家说,“请您回忆一下自己昨天说过的话:像我们这样的人萍水相逢,好比两颗星星来到一起,是多么难得!您为什么要自己和我失掉命运之神的这种恩惠呢!难道您没有感觉到并不是我给了您由衷的帮助,而是您给了我这样的帮助吗?”
他们二人出发了。早晨静悄悄的,差不多像春天一样暖和,阳光底下的积雪开始融化,阴影里还很寒冷,但空气清新。马蹄踏着蓝色阴影里厚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两道白皑皑的山冈中间,冬季的海水泛着粼粼的碧波,偶尔掠过几片黄色的船帆,倾斜着,好像金色蝴蝶的翅膀。
列奥纳多吩咐向导把骡子备上鞍子,然后坐下来吃饭,准备上路。尼科洛先生坐在一旁,异常激动地跟两个新到的旅客谈话。其中之一是佛罗伦萨的信使,另一个是个青年人,相貌无可挑剔,那张脸跟所有的人一样,既不愚蠢,也不聪明,既不凶恶,也不善良,是那种见过之后无法记住的面孔——列奥纳多后来得知,他是卢乔先生,社会名流弗兰切斯科·韦托里的堂侄,他的叔叔跟马基雅弗利交往密切,对他甚为友好,他们叔侄是最高执政官皮埃罗·索德里尼的亲戚。卢乔因家里的事情赴安科纳,顺路受委托到罗马涅寻找尼科洛,转交佛罗伦萨一些友人给他的书信。他是与信使一同到达的。
列奥纳多拉起他的一只手,把他领到一旁,表示愿意借钱给他。尼科洛拒绝了……
“我听说,”玛丽埃塔写道,“您所在的那些地方流行寒热症和别的疾病。您可以想象出我的心情是多么不安。不分白天黑夜地思念您,没有片刻安宁。上帝保佑,孩子很健康。他越来越像您。雪白的小脸,头上油黑浓密的头发,跟夫君的一模一样。我觉得他很漂亮,因为他长得非常像您。活泼欢快,好像是有一周岁了。他刚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大叫起来,整座房子都能听见,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您可别忘了我们,我恳切地请求您早点儿回来吧,因为我已经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回来吧!但愿天主、圣母玛丽亚和威力无边的圣安东尼奥保佑您,我无时无刻不在为夫君向他们祈祷。”
列奥纳多问他怎样认识萨沃纳罗拉。尼科洛承认,他曾一度是他的热情拥护者,指望他能拯救意大利,可是不久就明白了这位先知的无能。
他侧过身来,继续尖声地大叫起来:
马基雅弗利打开写着笨拙字迹的灰色信纸,一目十行地溜了一遍。
“他们那些伪善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已经让我感到恶心了。想都不愿意想。让他们见鬼去吧!”他最后厌恶地说。
“我知道,您就别说了——我娶了她算是倒霉!”
“您不打算结婚吧,年轻人?”
画家的脸上和声音里表现出这样的善意,尼科洛没有勇气让他伤心,于是拿了三十个杜卡特,答应一旦收到佛罗伦萨寄来的钱立即奉还。他像一个高官显宦似的,慷慨大方地结算了旅店的费用。
“暂时还没有这种打算,尼科洛先生。”卢乔回答道。
等到列奥纳多睡醒的时候,同屋的旅伴已经不在了。画家下楼来到厨房。这里炉灶里的火燃得正旺,在新安装的自转式烤肉架上,烤肉发出咝咝的声音。店主看着列奥纳多的机器,赞不绝口,一个来自偏僻山村的老太婆瞪着眼睛看着烧烤的全羊,只见它像活的一样,一边旋转着,一边变成红黄色,而且没有烤焦,不禁产生一种迷信般的惊恐心情。
“贵同乡列奥纳多·达·芬奇——最高执政官应该认识他,”马基雅弗利指着画家说道,卢乔很有礼貌地向他点点头,“列奥纳多先生昨天还目睹了我所受到的侮辱……”
卢乔希望改变一下话题,把他的年轻妻子玛丽埃塔的家书转交给他。
列奥纳多发现,马基雅弗利读信时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这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很突兀的,仿佛是这张脸的后面还隐藏着另一个人的面孔。可是这张面孔却立刻隐去了。他轻蔑地耸了耸肩膀,把信揉成一团,装进衣袋里,气哼哼地嘟哝着说:
尼科洛一路上不停地唠叨着,说说笑话,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每一件小事或是突然给他带来开心,或是引起他悲哀的思虑。
“不可能瞒得住,”卢乔说,“玛丽埃塔夫人每天都去找您的朋友或者九人委员会的成员,打听您在什么地方以及近况如何……”
旅店空了。旅客们一大清早就起床出发了。列奥纳多也准备上路。他邀请马基雅弗利同行。可是马基雅弗利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回答说他得在这里等着佛罗伦萨给寄钱来,好跟店主结账和雇佣马匹。他原先那种放荡不羁的神态消失得不见踪影了。他垂头丧气,一筹莫展,现出病人的原形,让人觉得非常不幸。长期待在一个地方,不能活动所产生的苦恼,本来是他所不能忍受的。难怪九人委员会的成员们在一封信里指责他经常无缘无故地迁徙,行踪莫测:“尼科洛,你那种坐不住的气质让你经常更换地址,可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
第二天早晨,风停雪住。车马店小窗户的玻璃上结了一层白霜,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现出蒙蒙的绿色,如同浅色的翡翠。田野和山冈白雪皑皑,像是铺了一层绵软的羽绒,在蓝色天空的衬托下,更加光辉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