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列娜小姐效仿许多同行姊妹的先例,离开交际场,摇身一变成了忏悔的马格达琳娜,剃度为尼,以便日后抬高自己的身价,在著名的《名娼价目一览》(又名《外国名流旅游指南,威尼斯名娼简介,附价目与老鸨名单》)中能占据显赫地位。果然,从修道院的蛹里孵出一只美丽的蝴蝶。列娜·格里法很快就步步高升:根据高等娼妓的成功经验,这个威尼斯的马路“姑娘”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名门望族的家谱,证明她出身高贵,是米兰公爵、枢机主教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的弟弟的私生女。就在这个时候,她当上了一个老朽的已经糊涂了但腰缠万贯的枢机主教的首席情妇。列娜·格里法现在是从威尼斯来,要到法诺城去,她的姘夫正在塞萨尔·博尔吉亚的宫廷里翘首以待。
仆役们把他的东西从房间里搬出来,列娜小姐的宠物,那只无法无天的猴子在旅途中冻得半死,现在又活跃起来,抽搐着那张怪脸,蹿到桌子上,那上面摆着尼科洛先生的文稿、鹅毛笔和书籍,其中有提图斯·李维和普卢塔克的《名人列传》。
第二天早晨,暴风雪更加肆虐起来。向导拒绝启程,说在这样的天气里,好人连狗都不往房子外面撵。画家不得不再逗留一天。
“让至高无上的上帝帮助我研究人的本质、他的习惯和习性吧,就像我研究人体的内脏器官一样。”
晚上很晚的时候,来了一位女客,带着大量包裹和箱子,跟随着众多仆人、侍从、马夫、小丑、阿拉伯家奴和各种宠物,这就是威尼斯著名的交际花列娜·格里法,被称作“高贵的荡妇”,正是她当年险些遭到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的儿童军团的袭击。
“也许我做不到这一点,”他继续说,“可是我想要告诉人们的却是以前任何人谈论人间事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谈到过的。柏拉图在其《共和国》里,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里,圣奥古斯丁在其《论上帝之城》里——所有论述过国家的人都没有谈到过最主要的——支配一切民族生活并且处于人的意志之外、处于善恶之外的自然法则。大家都谈到过什么是善与恶,高尚与低贱,想象中的政府应该是什么样的,可是实际上却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政府。我想要说的不是应该是什么,也不是好像是什么,而只是它实际上是什么。我想要研究被称作共和国和君主国的机体的本质——排除爱与憎,赞扬与否定,就像数学家研究数目的本质,解剖学家研究人体的构造一样。我知道,这很困难而且很危险,因为人们在任何领域里都不像在政治领域里那样害怕真理,为它而进行报复,可是我仍然要把真理告诉给他们,哪怕是他们过后要把我投进火堆里烧死,就像烧死吉罗拉莫修士那样!”
画家越是观察他,这个奇怪的人就越发对他产生了吸引力,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您刚才说,先生,政治应该是一门准确的学问,就像以数学为基础的各门自然科学从试验和对大自然的观察中获得可靠性一样。我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您的意思?”
画家饶有兴致和满腔热情地安装着这个完美的烤肉机。
“对不起,先生!看样子我滥用了您的盛情:也许您对政治不怎么感兴趣,犹如我对绘画一样?”
这个女人说的话也许道出了一部分实情,起码是尼科洛突然不言语了,在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耷拉下脑袋,看样子是在思索着怎样退却才能更体面一些。
“先生,我当然是听说过,您是位伟大的画师。可是我应该预先告诉您,我对绘画一窍不通,甚至不喜欢,”尼科洛承认,画家倒是很喜欢这种坦率的态度,“尽管我认为这门艺术也可能像但丁那样回答我:但丁当年在街上遇到一个爱嘲笑人的人,此人握住拳头,从食指和中指中间向他伸出拇指来,诗人回答他道:‘我的一个不换你的一百个。’不过我也听说,瓦伦蒂涅公爵认为您是军事科学的专家,我也正想找时间跟阁下聊聊这方面的问题。我经常觉得,这个问题所以重要并且值得注意,是因为国家的强盛依赖于军事力量的强大,常规军的数量和质量,我在那本关于君主国和共和国的书中将要说明,人类必将准确无误地找出那些决定任何一个国家的生活、成长、衰落和死亡的自然法则,就像数学家确定数的定理,自然科学家确定物理学和力学的定理一样。应该对您说,迄今为止,所有谈论过国家的人……”
由于无事可做,他开始给厨房的炉灶安装他自己发明的自动旋转烤肉机——这是一个大轮子,上面斜安着许多叶片,由一根管子里的热气吹到叶片上面推动轮子旋转,从而使烤扦转动。
他们二人来到列奥纳多的房间,画家急忙给这位新的伙伴腾出最好的地方。
“先生,”列奥纳多面带亲切的笑容,向他说,“如果您肯赏光与我同住一个房间,我为能为阁下提供这一微不足道的效劳而深感荣幸。”
“有了这个机器,”列奥纳多向感到惊奇的观众解释说,“厨师就不必担心把肉烤焦了,因为热量始终很均匀:如果热量加大,烤扦的转动便加速;热量减少,转速则放慢。”
三个月以前,狡猾而谨慎的长老们派遣马基雅弗利去跟塞萨尔·博尔吉亚谈判,打算施巧计战胜他,同意接受他的建议,跟他结成防御同盟,反对共同的敌人本蒂沃利奥、奥西尼和维特利,以此向他表示虚情假意的和模棱两可的友好。实际上共和国害怕公爵。既不把他当成敌人,也不把他视为朋友。尼科洛·马基雅弗利先生没有任何实权,给他的任务只是设法为佛罗伦萨商人取得经过公爵的领地在亚得里亚海沿岸通行的权利——这件事对于商务来说也很重要,况且商业是“共和国的养育者”——长老议会下达的启程通知中是这样说的。
可是,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和善地微微一笑:
列奥纳多听着尼科洛先生的议论,的确为其新颖的观点而惊奇。他回想起早在三十年前完成那本描绘人体内脏器官的带插图的书之后,在书中空白处写了如下的话:
“他谈论平静的事有多么激动,谈论冷漠的事有多么热情!”
列奥纳多也自报了姓名以及在瓦伦蒂涅宫廷担任的职务。他们二人谈得很投机,轻松自然,相互信任,尽管他们性格截然相反,但都很孤独,并且喜欢思考。
“尼科洛先生,”画家说,“您如果能实现这个构想,那么您的发现所具有的意义就不亚于欧几里得的几何学或者阿基米德的力学研究。”
尼科洛惊奇地向他转过身来,更加窘迫起来,可是很快也就恢复了常态,并且不失身份地向他表示感谢。
列奥纳多面带不由自主的微笑,注视着马基雅弗利的眼睛里那种果敢的眼神,只见它闪烁着奇怪的几乎是疯狂的光芒,是预言家式的,同时又很轻率,仿佛是小学生式的,他心中暗自想道:
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尼科洛先生向几名年轻的法兰西炮兵军官——他们都是疯狂的赌徒——讲解他在抽象的数学定理中发现的掷骰子必定赌赢的秘诀,用他的说法,定能战胜“淫荡的命运女神”的任性。他把这个秘诀讲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可是每一次实际应用时——他都大输特输,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而听者则幸灾乐祸,但他却能够找到自我安慰,说秘诀是正确的,只是应用时出了差错。赌博结束时,尼科洛不得不多花费许多口舌,觉得很不愉快:到了往出拿钱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钱袋空空如也,他只好把输的钱变成债务拖欠。
尼科洛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头衔——尼科洛·马基雅弗利,佛罗伦萨共和国九人委员会的秘书。
店主很为难:拒绝接受像枢机主教情妇这样一位显赫的女宾投宿,他没有这种胆量;可是确实又没有空闲的房间。最后,他跟安孔纳的几个商人商议妥,答应结算宿费时给以优惠,以此为条件,让他们搬到铁匠房去住,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名娼的随从们。他要求尼科洛先生与其同屋的几名法兰西骑兵把房间让给这位高贵的女宾住,而他们可跟商人们一起住到铁匠房去。
画家再一次请他放心,他的确对谈话发生了兴趣,为了恢复谈话,他问道:
“噢,请您小心点儿,列奥纳多先生!”尼科洛更加和善地大笑起来,“您可别后悔哟,您还不了解我!这好比是我的一匹马——我骑上去以后可就不下来了,直到您亲自下令让我沉默才行!可以不给我面包吃,但是得让我跟聪明人谈论政治!然而糟糕的是上哪儿去找聪明人呢?我们那些高贵的长老什么事都不想了解,只知道羊毛或丝绸的市场价格,可我,”他自豪而又痛苦地补充说,“看样子我生来就是这种命,不会议论亏损和盈利,羊毛和丝绸生意。要么保持沉默,要么谈论国家大事,必须二者选一。”
尼科洛大为恼火,发起脾气来,问店主是不是发疯了,明白不明白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竟敢如此放肆无礼,为了一个荡妇而如此对待体面的人物。老板娘是个嘴尖舌快的好斗女人,“能把犹太人的嘴给堵上”,这时插进来。她向尼科洛先生指出,吵架和捣乱之前应该先把自己的酒饭钱、仆人和三匹马的食宿费用结算清楚,而且还得偿还她丈夫由于心地善良而在上个星期五借给他的四个杜卡特。她祝愿专门骗别人的钱花的人过个倒霉的复活节,这种人在大路上游逛,冒充大人物进行招摇撞骗,白吃白喝,这还不算,还要对正派的人找碴儿,无理取闹。她说这番话时好像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很大,为了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听得见。
“不,不,相反,”画家说,“不过,尼科洛先生,我坦率地告诉您吧。我的确不喜欢人们通常那种关于战争和国家大事的议论,因为那些谈话都是虚假的,毫无价值。可是您的高见却不同于大多数人的意见,是如此新颖和非同一般,请您相信,我非常乐意听您发表高见。”
“正是,正是!”马基雅弗利说道,拧起眉毛,眯缝着眼睛,看着列奥纳多头部的上面,全神贯注,好像是一只目光敏锐的鸟伸着细长的脖子,注视着远处的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