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封上帝的奴仆,绰号‘大草包’法兰西的大头兵,‘跳槽子的哨兵’,为粗麻绳项链骑士。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
“O,mirabile giustizia di te,primo Motore!——第一推动力呀,你的公正性是多么奇妙!你不让必然行动的秩序和质量失去任何力量。噢,神圣的必然!你迫使一切结果以最简捷的途径从原因中升华出来。”
每当他想起自己的发现时——在这火光中,人群的叫喊声中,警报的钟声中,火炮的轰隆声中,他感觉到了声波和光波在平稳地震荡,犹如石子落到水中而产生的涟漪,在空中扩散,相互交叉,而不汇成一体,其产生点一直保持着圆心的地位。想到人们任何时候都不能摧毁这种无目的的游戏、这看不见的波无限的和谐,他的心灵里充满了狂喜之情,因为这种力学的法则就是造物主的意志,主宰着一切,这是永恒的公正的法则——落角等于反射角。
列奥纳多看着这些人的幽灵。
他当初记在日记里的一句话,后来曾多次重复过,如今又在他的心灵里响起来:
鼓手也许还不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睛,像是个要哭的孩子——蜷缩着身子,摇晃着细细的脖子,要让绳索放得舒适一些。奇怪的笑容始终不离开嘴角。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突然从麻木中清醒过来,把那张惊恐万状变得煞白的好看的脸转向人群,想要说话,想要讨饶。可是人群号叫起来。这个男孩顺从无力地把手一挥,从怀里掏出一个系在蓝色带子上的银质十字架——这可能是母亲送给他的,也可能是姐姐送给他的——急匆匆地吻了一下,然后画了十字。马斯卡雷洛把他从梯子上推下来,欢乐地叫喊道:
演说家用古代的事例解释自己的思想,摘引了西塞罗、塔西陀、李维等人的名言——可是人们却把他从长椅上拖了下来,把他摔倒在地上,一边打他,一边宣布他的罪状:
人们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幽灵,由于惊惶而失去理智,东奔西窜,乱成一片。
“谁能说得清?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据说市场的副主教雅各波·克罗托先生被法兰西人收买了,给他们当特务。给老百姓吃下了毒药的食品。也有可能不是他干的。反正是谁第一个落到他们手里,谁就得倒霉挨打。可怕!噢,天主哇,耶稣基督,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
“他胡说些什么?”人群里有人说,“我们清楚,你们脑子里的自由是什么货色,你们是叛徒,是法兰西人的特务!让共和国滚蛋吧!公爵万岁!打死叛徒!”
置身于发疯的人群中间——画家的心里却有一种永恒的静观,恰如这宁静的月光在这大火的红光之中。
“孩子,孩子给压在里面了!他躺在床上……地板塌了……也许还活着……哎哟,哎哟,哎哟!帮帮忙吧!”
列奥纳多来到市民集会广场,看见大教堂的白色尖顶塔楼林立,在蓝色月光和大火的红光双重照耀下如同钟乳石一般。
“市民们!”大学生叫喊道,他挥动着一把刀子,他平时使用这把刀子是为了和平的目的:削鹅毛笔,切用脑子做的白香肠,在城郊树林里的榆树皮上刻画一颗被箭穿透的心,再刻上小酒馆里天使的名字,可是如今他却称这把刀子为“涅墨西斯匕首”,“市民们,让我们为自由而献身吧!让我们用暴君的血把涅墨西斯匕首染红吧!共和国万岁!”
列奥纳多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站在一栋破旧房子前的马路上,房子刚刚挨了一颗圆弹,周围狼藉着各种厨房用具、家具、椅垫和枕头;老太婆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号叫着:
“是条狗就不得好死!叛徒没有好下场!”
在这前一天,列奥纳多出发到梅利齐的瓦普里奥庄园去了。
1500年2月4日晨,摩罗从新城门进入米兰。
从城堡那面传来号声、鼓声、火绳枪声和冲锋的士兵们叫喊声。就在这一瞬间,要塞的炮台上轰隆一声炮响,震得地动山摇,仿佛是整座城市都要倒塌。这是威震四方的“崩塌”巨炮,是一种铜制的怪物,法兰西人叫作Margot la Folle,日耳曼人叫作die Tolle Grete——发疯的玛加瑞塔。
大主教宫前,人山人海,不断地发出号叫。
列奥纳多所看到的一切,很像是一场可怕的荒唐的噩梦。
街头流浪儿法尔法尼基奥跟在他后面蹦蹦跳跳,指着人头尖声叫道:
“哎哟,哎哟!行行好吧!帮帮忙吧!”
“A furore populi libera nos,Domune!——天主哇,平息百姓的愤怒吧!”
“打死法兰西人!国王滚出去!摩罗万岁!”
“来吧,粗麻绳项链骑士,给我们跳个法兰西舞看看!”
老人虔诚地画了十字,念起祈祷词来:
“阿门!”人群呼应着。
夜空晴朗,明月高悬。房顶上映照着大火的红色反光。离市中心的集议广场越近,街上的人就越加稠密。在蓝色的月光下,在火炬的红光中,出现了一张张被愤怒所扭曲了的面孔,当年米兰公社白底红十字的旗帜时隐时现,挑着灯笼的杆子、火绳枪、火枪、火绳铳、槌矛、槌子、长矛、猎矛、大钐刀、叉子、棍棒等各类武器应有尽有。人群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有的帮助几头牛拖拽一座用酒桶板缠上铁箍制造的古老的“崩塌”巨炮。警钟叮当地响。炮声隆隆。固守要塞的法兰西雇佣兵轰击米兰的街道。被围困者扬言,投降以前定要让城市片瓦不留。民众没完没了的号叫声与钟声和炮声汇合在一起:
一颗圆弹呼啸着飞来,砸在倾斜的房盖上。檩子折断了。灰尘缭绕着升起来。房盖坍塌了,那个老女人一声不响了。
“这是为了你的自由,这是为了你的共和国!狠狠地揍,弟兄们!老弟,让你胡说八道——休想欺骗我们!你要记住,煽动百姓暴乱反对合法的公爵没有好下场!”
列奥纳多向市政厅大厦走去。敞廊对面一家钱庄门前,站着一个青年人,看样子可能是帕维亚大学的学生,一张长椅成了他的讲坛,他在发表演说,谈到人民的伟大、贫富平等、推翻暴君。人群不信任地听着。
“这是干什么?”画家问一个老手艺匠,只见他神色惊惶,那张善良的脸上露出阴郁的表情。
炮弹落到新镇的后面一栋燃烧着的房子上。火柱立刻冲向夜空。广场被照得通红——宁静的月光暗淡了。
玻璃器皿匠高尔高利奥从人群里蹿出来,挥动着一根长杆子,顶端戳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当作胜利品。
东城门附近的鱼市广场上,正在绞死一个被俘的皮卡尔迪亚的鼓手,这是一个年方十六的男孩。他站在靠在墙上的梯子上。金线绣工马斯卡雷洛性格欢快,喜欢饶舌,由他担任行刑官。他把绳子套在那个男孩子的脖子上,用手指轻轻地敲敲他的头部,板起面孔,但又很滑稽地说:
在一片欢笑声中,男孩的躯体挂在火炬插座的钩子上,进行着垂死挣扎,真的好像是在跳舞。
“你怎么了,姑妈?”鞋匠科尔博洛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