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张纸上,与欧里庇得斯的诗句并排的是乔万尼·贝特拉菲奥从《圣经》中抄的摘录。
学生抬起眼睛看着老师,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发呆,在这寂静无声中倾听着,望着天空、树叶、石头、青草、苔藓,流露出惜别的目光,仿佛是在诀别前看上最后一眼。
摘自《福音书》:
然而,如果说这是巴克科斯,那么为什么他腰上没有扎梅花鹿皮,而是身穿骆驼毛织的衣裳?为什么他没有拿着酒神的神杖,而是拿着用荒漠的芦苇做的十字架——基督受难十字架的原型,并且侧着头,好像是在倾听,全神贯注于期待,全神贯注于知识的寻求,用一只手指着十字架,脸上露出来既非悲哀也非欢快的微笑,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仿佛是在说:
喝了我的血液的人,将永世长存。
画的背景让人想起山洞里的黑暗,让人感到恐怖而又唤起人的好奇心,他当年曾经向蒙娜丽莎·乔昆达讲到过这种山洞。然而,这种黑暗起初好像是不透一丝光亮,而随着视线的深入,变得透明了,因此最黑的阴影保留着自己的全部秘密,与最亮的光线融为一体了,像烟雾似的消融在里面了,像远处传来的乐曲声,逐渐消逝了。代替影与光出现的,是非光非影,用列奥纳多的说法,好像是“亮影”,或者“暗光”。从这种明亮的黑暗中,如同奇迹,但比现存的一切都更现实,显现出来一个长得像女人似的少年的面孔和裸体,如同幽灵,但比生命本身更富有生命力;这个美少年很迷人,让人想起彭透斯的话来:
“已经不再喝葡萄酿的酒了,直到我在我父的王国里能喝上新酿的葡萄酒。”
弗兰切斯科中断了诵读,树林里笼罩着一片寂静,犹如夜深人静的时刻。只有一只鸟儿,也许是个丢掉了子女的母亲,不断地重复着凄凉哀婉的鸣叫,好像是在哭泣。可是,最后就连这只鸟儿也停止了鸣叫。周围变得更加寂静。暑气蒸人。腐枝烂叶、蘑菇菌蕈、气闷潮湿,让人喘不过气来。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仿佛是发自地下。
麻木状态和对寂静的陶醉,渐渐地也感染了弗兰切斯科。他仿佛是在梦中看见了老师的面孔,他觉得这张脸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深地沉浸在寂静之中,好像是沉没在黑暗的漩涡里。他想要清醒过来,可是办不到。不禁恐怖起来,仿佛是有什么不祥的东西在逼近,仿佛是在这寂静中就要响起森林之神潘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一切活物都要惊恐万状地四处逃窜。当他以毅力克服了麻木状态以后,一种痛苦的预感,对老师的怜悯之情使他的心收缩起来。他怯懦地默默用嘴唇触及了他的手。
在这出悲剧中,巴克科斯是奥林波斯诸神中最年轻的一个,霹雳之神宙斯和忒拜王后塞默勒之子,来自印度,以一个美少年的形象出现在人间,长得像女人一样,非常迷人。忒拜王彭透斯下令捉拿他,想要处死他,因为他用酒神的智慧向人们传播野蛮的秘密、疯狂的献牲和淫欲。
列奥纳多在已故的贝特拉菲奥的小箱子里发现一个紫水晶石雕,上面刻着巴克科斯的形象——可能是卡珊德拉小姐送给他的礼物。
在这些日子里,画家开始画一幅奇怪的画。
周围一片昏黑,只有远处,阳光透过阴影射到林中空地上,在此之前一直没有见到的一朵小花突然像点燃的蜡烛,迸发出紫色的或者红色的火焰,一棵被风暴吹倒的半腐朽的树干上的窟窿里,青苔闪现出翡翠色。
明智的顾问官们劝说国王,列奥纳多的构想过于大胆,不可能实现,国王被说服了,也就渐渐地对这些构想冷淡下来,失望了,并且不久就完全忘却了。画家明白,弗兰西斯尽管和蔼可亲,可是跟摩罗、塞萨尔、索德里尼、美第奇、利奥十世一样,不能对他有所指望。想要被人理解,想把自己一生的积累,哪怕其中一小部分贡献给人们——这是列奥纳多最后的希望,可是如今却背叛了他,他决定义无反顾地进入个人的孤独世界——放弃一切行动。
安布瓦斯的王家森林几乎是直抵杜克卢墙下阿马斯小溪的对岸。
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顽强精神匆忙地工作着,好像是预感到了他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精力已经不多,一天一天地越来越少,因此着忙在自己最后的作品里说出自己最珍贵的秘密——关于这个秘密,他缄默了终生,不仅对别人,而且对自己也从未透露过。
过了几个月以后,工作有所进展,可以看出画家的构思来了。
列奥纳多没有把《巴克科斯》画完就搁下了,开始画另外一幅更加奇特的画——《先知约翰》。
列奥纳多看着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好像是把他当成一个受惊的孩子,流露出悲哀的柔情,弗兰切斯科的心收缩得更加厉害了。
“那个在我之后来的人,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给他提鞋都不配。”
我的血液是真正的饮品。
列奥纳多每天午饭后都从房子里出来,由弗兰切斯科搀扶着,因为他的身体一直很虚弱,沿着荒凉的小径,走进密林深处,坐到一块石头上。学生躺在他脚下的草地上,给他诵读但丁、《圣经》或者某一位古代哲人的著作。
谁口渴了,就到我这儿来,喝吧。
改建安布瓦斯城堡和在索伦开凿运河,几乎跟他的一切举措一样——最后一事无成,不了了之。
“噢,异邦人,”彭透斯讥讽地对不相识的神祇说,“你长得漂亮,拥有能迷住妇女所需要的一切:你的长发顺着面颊垂下,充满柔情蜜意;你像少女一样,躲着太阳,你在阴影里保持着脸蛋的白净,好让阿佛罗狄忒迷恋上你。”
在悬崖峭壁底下潮湿的阴影里,坐着一位头戴葡萄花冠的神祇,长发披肩,长得像是女人,脸色苍白,慵懒疲惫,腰上扎着梅花鹿皮,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拿着神杖。时当正午,死一般的寂静,比夜深人静时更让人感到神秘。这位神祇低着头,倾听着,全神贯注于探索,全神贯注于期待,面带莫名其妙的微笑,用手指着传来声音的方向——那也许是酒神伴侣们的歌声,或者是远处的雷声,要不就是伟大的森林之神潘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一切活物都要惊恐万状地四处逃窜。
1517年春,他带着在索伦沼泽地患上的热病,精疲力竭地回到杜克卢城堡。入夏的时候,病势有所好转。可是完全健康的体魄却一去不复返了。
“我亲爱的,请喝,多多地喝。”
酒神女祭司合唱队与渎神的国王正好相反,颂扬巴克科斯,说他是“最威严的和最仁慈的神,让凡人在醉酒中得到最大的快乐”。
“你长得漂亮,拥有能迷住妇女所需要的一切:你的长发顺着面颊垂下,充满柔情蜜意;你像少女一样,躲着太阳,你在阴影里保持着脸蛋的白净,好让阿佛罗狄忒迷恋上你。”
夏天炎热而气闷,乌云在天空游荡,可是却没有洒下一滴雨水。
那个小箱子里还放着几张纸,上面抄着译自希腊文的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酒神的伴侣》中的一些诗句,那是乔万尼亲手抄的。列奥纳多曾经多次读过这些片断。
摘自《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