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徒们彼此对看,猜不透所说的是谁。
“可否有劳大人到宫里去一趟?”烧炉工很尊敬地补充道。
“读读《约翰福音》第十三章。”
“我还在想,还不明白:犹大的脸在这些人的脸里面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请求你,塞萨尔,把你所想的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这个头他已经考虑十年了,但仍然还是不能勾出轮廓来。
“请便。只是得说好,以后你可不要生气,别因为我说了真话而埋怨。况且你想要说什么,我全都知道,我并不想争论。当然,这是一幅伟大的作品。任何一位大师都不曾如此深刻地了解解剖学、透视学、光与影的法则。那还用说!全都是写实的——脸上的每个皱纹,桌布上的每个褶痕都跟真的一模一样。可就是没有活的灵魂。没有神,而且以后也不会有。一切都是死的——内里,心灵是死的!你只要仔细看看,乔万尼,就会发现多么工整的几何图形,几个三角形:两个静观的,两个积极的,焦点集中在基督身上。你看这右侧,这是个静观的三角:约翰身上是绝对的善,犹大身上是绝对的恶,彼得身上是分辨善与恶,公正。那边是个积极的三角:安得烈、小雅各、巴多罗买。中心的左侧又是一个静观的三角:腓力的爱、大雅各的信仰、多马的理性又是一个积极的三角。几何学取代了灵感,数学取代了美!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经过理性的权衡和咀嚼,经受了考验,用秤称过,用两脚规测量过。在神圣的外表下面——是亵渎神明!”
特别让乔万尼感到惊诧的是犹大、约翰和彼得。犹大的头部还没有画完,只画了他的身体,略略向后仰着,已经勾勒出来:痉挛的手指攥着装有银币的钱袋,他因手的偶然动作而打翻了盐瓶——咸盐撒了出来。
乔万尼看着,第一眼就觉得在他面前的不是画在墙上的画,而是实际存在的空间,是修道院食堂的延伸——仿佛是在揭开的帷布后面展现出另外一个房间,因此天棚上横的和竖的木梁也都伸到那里面去了,在远处形成焦点,这间新的食堂几乎也跟修士们的食堂一样平常,只是铺着地毯,更舒适和更加神秘,从这里的三扇窗户可以看到锡安山的蓝色峰巅,白天的光线与山巅上空黄昏时分的光线融汇在一起。画面上画的长方形桌子,很像修士们进餐的那些桌子:同样的桌布,带着细细的条形花纹,边上打着大小不等的方形褶痕,仿佛是还有些湿,刚从修道院的仓库里拿来,杯子、盘子、刀子、装着葡萄酒的容器也都是一样的。
老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画在纸片上的草图,给他看。
乔万尼抬起眼睛看画。
他吃了以后,撒旦就入了他的心。
“胡说!”列奥纳多说,“你看,我正在忙着。去找琐罗亚斯特罗。他有半个小时就会修好。”
“给你看了?原来如此!”
“刚才,在修道院里。他拿出草图给我看了。”
现在跟平时一样,画家站在画前,面对着那个应该出现但不能出现主的面容的空白处,感到无能为力和困惑不解。
“基督没有画出来。可是乔万尼,你确信他能画出来吗?那好吧,我们等着瞧吧!可是你要记住我的话:列奥纳多先生永远都不能完成《最后的晚餐》,无论是基督还是犹大,都画不出来。因为,你瞧,我的朋友,靠着数学、知识、经验能够得到许多东西,可是不能得到一切。这里需要的是别的。这里是顶峰,他使用上自己的全部科学也攀登不上去!”
老师用画笔轻轻地涂着约翰的脸部,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炭,企图勾画耶稣脸的轮廓。
“老师,我能说些什么呢?这——美妙绝伦,比世上现有的一切都美。除了您以外,任何人都没有理解。最好是不说。我不会说……”
耶稣回答说:“我蘸一点饼给谁,就是谁。”耶稣就蘸了一点饼,递给那个加略人西门的儿子犹大。
“怎么?看不够吧?”塞萨尔对贝特拉菲奥说,“也许它真的美妙绝伦,当你还没把它品透的时候……”
“无论如何都不行,先生!不把您请去,交不了差……”
于是他读了福音书:
“你说些什么,朋友?”
然后把帷布揭开。
“你想要说什么?”
离基督最近的是约翰:他的头发柔软如丝,上面的部分是平滑的,下部是卷曲的,眼帘由于睡意而沉重下垂,双手顺从地交叉着,脸呈椭圆形——他身上的一切都流露出天堂的宁静和明朗。他作为门徒之一,并没有痛苦,没有害怕,没有发怒。在他身上应验了老师的话:“使他们都合而为一,正如你父在我里面,我在你里面。”
他扔掉炭块,用海绵擦去轻微的炭痕,然后站在画前陷入沉思,他经常进行这种沉思,有时持续数个小时。
这时,塞萨尔·达·谢斯托带着一个穿着烧炉工服装的人走进食堂。
“怎么样,好吗?”
他的声音颤抖了,饱含着泪水。他轻轻地补充道,好像是害怕:
彼得在盛怒中迅速地从他后面跳起来,右手抓住刀子,左手放在约翰的肩上,好像是在问耶稣所喜爱的那个门徒:“谁是出卖者?”——他已经年老,满头银发,怒火冲天,渴望着建立功勋,他明白了老师的痛苦和死亡之不可避免,惊呼道:“主啊,我为什么现在不能追随你而去?我要为你而牺牲自己的生命。”
“我亲眼看见了。”
寂静无声,就连苍蝇在积满灰尘的窗户玻璃上嗡嗡飞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从修道院的厨房里传来说话声、敲击铁锅的声音。
逾越节以前,耶稣知道自己离世归父的时候到了,他既然爱世间属于自己的人,就爱他们到底。
可是毫无结果。
乔万尼猜到了,在这帷布后面就是老师已经画了十二年多的那幅作品——《最后的晚餐》。
乔万尼登上脚手架,蹑手蹑脚地走近他,看见列奥纳多的面孔阴沉而紧张,仿佛是苍老了,表现出顽强的思索,类似于绝望。可是他遇到学生的目光,则欢迎地说:
列奥纳多不理会他,想要重新开始工作。可是看着应该画耶稣头的那块空白,懊恼地皱起眉头,把手一挥,好像是突然明白了,这一次将一无所成,于是锁上颜料箱子,从脚手架上走下来。
西门彼得点头对他说,你告诉我们,主是指着谁说的。
“我们终于把您找到了!”塞萨尔叫道,“到处都找遍了……公爵派人来有要事,老师!”
“可是你了解他吗,爱他吗?”塞萨尔把脸迅速地朝着他转过来,带着讥讽的冷笑说。
“列奥纳多原来是个这样的人!可是我还怀疑过,差一点儿就相信诽谤谗言。创造出这幅画的人,是个不信神的人吗?有谁比他更接近基督呢!”
他所说的“马”是已故公爵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的纪念碑。
乔万尼感到惊奇的是,老师没有回头看一眼《最后的晚餐》就跟着烧炉工修理公爵澡堂里的水管去了,好像是为找到停止画画的借口而高兴。
吃晚饭的时候(魔鬼已将出卖耶稣的意思,放在西门的儿子加略人犹大心里),耶稣心里忧愁,就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出卖我。
这是一个长方形大厅,墙壁粉刷成白色,光秃秃的,天棚上深色的木梁伸延到纵深处。散发着温暖的潮湿、乳香和常年做素食而产生的油烟味。一进门,靠着窗间墙放着一个不大的餐桌,是供修道院院长进餐用的。它的两侧各排列着一长排修士们用餐的狭窄的桌子。
乔万尼一边看一边想:
乔万尼把它与约翰的脸相比较。
“你不公正,塞萨尔,”他沉默片刻,补充道,“画还没有画完:基督还没有画出来。”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曾料到的凶狠,乔万尼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这是一张令人生畏的脸,但却不拒人千里,甚至不是凶恶的——只是充满无限的哀伤和痛苦。
“是的,”他小声地说,“这是他!关于他,《圣经》里说‘撒旦进入了他的心’,他也许比所有的人都知道得更多,可是却接受这个字眼‘使他们都合而为一’,他自己想要独自一人。”
乔万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塞萨尔什么都没有回答,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
塞萨尔看了看他,仿佛很费劲地慢腾腾地说:
他俩走出修道院,朝着城堡的朱庇特城门走去。
门徒们的脸洋溢着生命力,他仿佛是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看到了他们心灵的深处:世上正在发生的事——恶的产生,主将因此而死亡——他们对这一切既不理解又感到可怕,因此心情异常气愤。
“发生了什么事?”
“那好,我们走吧,反正是如此!乔万尼,你到城堡的大院子来找我。塞萨尔会送你来。我将在马的附近等你们。”
“最低限度,塞萨尔,你也许有一点是错误的,”贝特拉菲奥说,“犹大已经有了……”
“糟了,列奥纳多先生!澡堂里的水管不好使,不凑巧的是今天早晨公爵夫人刚刚进去沐浴,女仆出来到隔壁房间拿衣服,热水水龙头的柄坏了,公爵夫人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水止住。幸亏她及时地从汤池里出来了,差一点儿被开水烫伤,她大发雷霆。管理员安布罗乔·达·菲拉里先生抱怨说——已经不止一次向大人您禀报过水管不管用的事……”
“噢,塞萨尔!”乔万尼说,带着轻轻的指责语气,“你可是太不了解老师了!你为什么如此……不爱?……”
“什么时候?”
那门徒便就势靠着耶稣的胸膛,问他说:“主啊,是谁呢?”
“有了?在哪儿?”
有一个门徒,是耶稣所爱的,侧身挨近耶稣的怀里。
列奥纳多登上脚手架,打开一个木箱,那里面放着各种草图、纸板、画笔和颜料,拿出一本破旧的拉丁文的书,书的天地上写满批注,他把书递给学生,说道:
“不,随便说说……我不想让你失望。也许你自己就会看得出来。呶,再会——你自我陶醉吧……”
食堂的深处,对着修道院院长餐桌的墙上挂着灰色的粗糙的帷布,前面搭着一个脚手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