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不是迪亚诺拉的病,而是这位长舌妇的喋喋不休败坏了您的情绪。多么奇怪!您是否注意到了,夫人,有时我们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件鸡毛蒜皮的琐事,哪怕是跟我们毫不相干——不过是人们平平常常的蠢事或者卑鄙下流的行为——也会突然败坏我们的心情,比遭受巨大的痛苦更让人心绪不佳。”
“请您讲点什么吧。”蒙娜丽莎说。
“我知道,”她沉默片刻之后补充道,“您在等待着我。假如不是被耽搁了,我应该早一些来——索福尼斯巴太太……”
后来,这种聚会逐渐少了:他知道不再需要了,因为没有这类聚会,她也不感到烦闷。唯有演奏乐曲还在坚持,这有利于画家和被画的人开展工作,因为她也参与自己肖像的绘制工作。
列奥纳多整理好搁板上各种画笔、调色板、颜料罐——颜料上面的胶脂凝结成一层亮晶晶的硬壳,好像是冻上一层冰;肖像放在一个能够活动的三脚架上,他把罩布从肖像上揭下来。为了让她开心,院子中央修了一个喷泉,他打开喷泉的阀门,泉水从上面流下来,落到一个玻璃的半球体上,使这个半球体旋转起来,并且奏出一种奇特的乐曲。他在喷泉的周围亲手栽种并且精心侍弄她所喜爱的一种花卉——鸢尾花;拿来一个小筐,里面装着切碎的面包,这是给家养的扁角鹿吃的,这只扁角鹿就在这个院子里跑来跑去,由她亲手喂食;放着一把深色橡木做的带扶手的透笼靠背的安乐椅,他整理一下安乐椅前的地毯。一只稀有品种的亚洲白猫已经蜷伏在地毯上它所习惯的位置上,打着呼噜,这只猫也是为了让她开心而专门买来的,它的两只眼睛各有不同的颜色,右眼是黄色的,像是黄玉,左眼是蓝灰的,像是蓝宝石。
他有好几个她所喜欢的故事,大部分都是取自他本人的或别人的回忆、旅行记、对大自然的观察、绘画的构思。他讲的时候几乎总是使用相同的话,朴素,单纯,都是在音乐的小声伴奏下讲述的。
他沉默了。诗琴和维奥拉琴的琴弦也停息了,笼罩着一片寂静,这是乐曲结束以后的寂静,比任何声音都优美。唯有喷泉的水淙淙流淌,敲击着玻璃的半球体。
“讲什么呢?”
他听列奥纳多说过,所有的画家都不由自主地喜欢把自己的身体和面容模拟到被他描绘的人的身体和面容上去。老师认为这原因就在于人的灵魂作为自己肌体的创造者,每逢构思一个新的肌体时,都要在其中重现它已经创造过的——这种爱好如此强烈,有时在肖像中甚至透过与被描绘者外表的相像而显露出画家本人来,即使不是他的肌体,至少也是他的灵魂。
乔万尼长期观察这两个人所共有的微笑,有时不禁感到可怕,甚至像是在奇迹面前那样恐怖:现实变成了梦境,梦境变成了现实,蒙娜丽莎仿佛不是一个活人,不是最普通的佛罗伦萨市民乔昆达先生的夫人,而是一个类似于幽灵的人——是由老师的意志召唤来的,是个变形人,是列奥纳多本人的女性同貌者。
那只白猫是乔昆达的宠物,它跳到她的膝上,她摩挲着白猫,猫身上的毛在她那纤细柔软的手指的摩擦下虽然看不见火星,却能听见噼啪响声。
莫非是不来了?他想,今天的光与影仿佛是专门为她而准备的。要不要派人去找她?可是她知道我在等她。应该来的。
“不,没关系。难道您不觉得这样的天气太可惜吗?您瞧,阴影多么淡薄,阳光多么柔和:这正是给我预备的天气!”
安得雷亚·萨拉伊诺拿来了乐谱,开始给维奥拉琴调音。另外一位乐师阿塔兰特也来了。列奥纳多早在米兰摩罗公爵宫廷任职时就认识他。他演奏画家所发明的马头形银诗琴特别出色。
她默默地低下头。看得出来,他们二人早就习惯于相互理解了,甚至无须说话,便心领神会了。
为了接待她,他把画室准备停当。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偷偷地观察着他,见他等待得神心不宁而感到吃惊,因为老师一向很稳重,从来没有表现出烦躁不安来。
列奥纳多把一些优秀的音乐家、歌手、讲故事的人、诗人和最俏皮的交谈者都请到自己的画室来,其目的是为了给她开心取乐,免得她感到寂寞无聊——通常被画肖像的人都难免寂寞。谈话、讲故事和演奏乐曲,能够引起她的思想感情活跃,便于他在她的脸上研究其思想感情的变化。
这就是乔万尼关于她所知道的一切。可是蒙娜丽莎每逢来到列奥纳多的画室,他都觉得完全是另外一个女人。
乔万尼觉得列奥纳多和蒙娜丽莎好像是两面镜子,彼此映照着对方的影像,相互深化到无极无限。
“讲讲维纳斯王国吧。”
蒙娜丽莎被音乐所陶醉,被寂静与现实生活所隔绝——除了画家的意志之外,她对一切都置之不理,直接盯着画家的眼睛,面带充满神秘感的笑容,像是静静的流水,完全透明,但深不可测,不管如何努力窥探,不管如何体察,都无法洞察到底——那也是他本人的微笑。
列奥纳多在《绘画论》一书中写道:
“这是谁?啊,是的,我认识……说话的声音像是广场上的女商贩,散发着一股气味,好像是从卖香水的商店里出来的……”
乔万尼知道,列奥纳多曾经有机会在非工作的时间里看见她,当时有别人在场,有时有许多来宾,有时只有跟她形影不离的卡米拉教妹——但从来也不曾单独跟她会面。可是乔万尼却感到他俩有一种秘密,既让他们二人接近,又让他们二人疏远。他也知道,这并非爱情的秘密,或者至少并非由于人们所说的那种爱情而产生的秘密。
列奥纳多做了个手势,于是安得雷亚·萨拉伊诺奏起维奥拉琴,阿塔兰特奏起马头银诗琴,乐曲是事先选定的,能够烘托关于维纳斯王国的故事气氛。列奥纳多开始用他那尖细的女人般的声音讲了起来,好像讲述一个古老的童话,或者像是唱一支摇篮曲: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可是她仍然没有来。
突然,吹来一股微风,把喷泉的水流吹斜;玻璃响起来,白色的鸢尾花瓣在水雾中抖动着。敏感的扁角鹿伸着脖子,警觉起来。列奥纳多仔细地听着。乔万尼尽管什么都没有听到,可是从老师的脸上看得出来,这是她来了。
他又准备开始工作了。
1505年春末的一天,天气暖和,宁静,雾蒙蒙的。阳光透过薄薄的雾霭变得暗淡而柔和,仿佛是水下的光线,投下的阴影轻淡,像是消融着的烟雾——这是列奥纳多所喜欢的光线,他认为能赋予女性的面孔以特殊的魅力。
“住在基利基亚海岸上的船夫们说,凡是注定在汹涌的波涛中丧生的人,有时在最可怕的暴风雨中能够看见塞浦路斯岛——那就是爱情女神的王国。周围波浪滔天,狂风怒吼,可是许多航海者被岛上的美景所吸引,船只在礁石周围的漩涡里被撞坏。噢,撞坏了多少船,淹死了多少人!岸上至今还可以看见被撞坏的船体,里面淤满泥沙,外面挂着海草:有的翘着船首,有的露出船尾,有的裸露着龙骨,好像是腐烂的尸体上的肋骨,有的只剩下破碎的舵轮。有这么多的破船,好像是复活节那天大海送还了所有葬身海底的船只。岛屿的上空——永远是湛蓝的天空,山冈上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空气清新,鸦雀无声,神庙前台阶上的香炉青烟袅袅,升向天空,白色的大理石圆柱和黝黑的柏树影影绰绰,好像是映在平滑如镜的湖水中的倒影。唯有喷泉里的水溢出斑岩的碗形喷头,从上往下淙淙流淌。掉进海里的人们看见了这近在咫尺的宁静的湖水,风给他们带来香桃木树林的芳香——风暴越是可怕,库普里斯王国里越是宁静。”
目前在乔万尼眼前发生的一切更加令人惊奇:他觉得,不仅画中描绘的蒙娜丽莎,而且就连她本人都越来越像列奥纳多,正如多年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有时所发生的那样。况且这种越来越相像的主要力量与其说在于轮廓——尽管近来这种相像有时让他惊异不止——不如说是在眼神和微笑之中。他怀着一种无法解释的惊讶想起来,他曾经多次看见过这种微笑:用手指捅着基督的伤口不相信主能够复活的多马面带这种微笑——那是韦罗基奥以年轻的列奥纳多为模特而塑造的多马雕像,始祖母夏娃在知识树前面带这种微笑——那是老师在其处女作中画的,《岩间圣母》中的天使面带这种微笑,跟化身为天鹅的宙斯在一起的勒达面带这种微笑,老师早在认识蒙娜丽莎之前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凡是刻画妇女形象时多数情况下在她们脸上描绘这种微笑——好像是他一生在自己的一切作品中所寻求的就是反映他个人的美,最后终于在乔昆达身上找到了。
“索福尼斯巴太太,”她继续说,“一定要给我讲讲昨天在故宫过节的情形,说行政长官夫人阿简蒂娜太太设晚宴,她一定要讲讲晚宴上吃了些什么,来宾们都是什么样的打扮,有什么人追求什么人了……”
乔万尼也看出来他的焦急不安加剧了。
为了画肖像,他在自己房东的家里布置了这样一个院子,他这时寄居在皮埃罗·迪·巴尔托·玛尔特利家中,此人是佛罗伦萨的名流,长老议会专员,为人聪明,喜爱数学,对列奥纳多颇有好感,他的家在玛尔特利大街左侧,从圣乔万尼广场往美第奇宫方向数第二栋房子。
列奥纳多开始工作了。可是突然把画笔放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这张脸上一丝一毫的微小变化都没有从他的目光下漏掉。
“莫非是不来了?”他想着他正给画肖像的那个女人,这幅肖像差不多已经画三年了,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持不懈的精神,并且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是的,有一些,”她回答道,“迪亚诺拉身体不太好。我一整夜没睡。”
“画肖像,你得有个特殊的画室—— 一个长方形的院子,宽十肘,长二十肘,墙壁涂成黑色,沿着墙顶搭上用布撑起的篷檐,用于遮挡阳光,根据需要,可以收起,也可以张开。只有黄昏或者遇到多云和有雾的天气,作画时才不必撑起布篷。这是最完美的光线。”
首先走进来的是卡米拉教妹,她恭顺地行了个礼——这个改宗修女住在她的家里,每一次都陪同她到画家的画室来,她有一种完全不引人注意,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本领,悄悄地坐到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本祈祷书,眼睛也不抬,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列奥纳多三年来几乎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蒙娜丽莎抬起安详的目光,看着列奥纳多。
随着卡米拉之后,走进来的就是大家在此等候已久的那位妇女——只见她三十来岁,穿一件普通的深色衣服,深色的刘海垂到前额中央——她就是蒙娜丽莎·乔昆达。
“您或许是累了吧,现在顾不上画像吧?推迟一下好吗?”
乔万尼也感觉到了,她跟平时不太一样,不像自己的画像。
乔昆达微微一笑。
她思索片刻,说道:
贝特拉菲奥知道,她是那不勒斯人,出身于一个古老的世家,父亲安东尼奥·杰拉迪尼做过高官,从前家财万贯,但1495年法兰西人入侵时破了产。她的丈夫是佛罗伦萨市民弗兰切斯科·德尔·乔昆达,1481年娶了马里亚诺·鲁切拉伊之女为妻。过了两年,妻子谢世,他续娶托玛莎·维拉尼,第二房妻子死后,第三次结婚,娶了蒙娜丽莎。列奥纳多给她画像时,画家已经年过五十,蒙娜丽莎的丈夫乔昆达先生四十五岁。他被选为十二名市议员之一,很快就要当上议长。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这种人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很多——既非很坏,也非很好,兢兢业业,精打细算,热心于公务和自家的农业经营。年轻美貌的妻子对于他来说是家里最体面的装饰。可是他并不懂得蒙娜丽莎的美丽,而是对新品种西西里牛的优点或者进口生羊皮缴纳关税更有利更精通。据说蒙娜丽莎嫁给他并非出于爱情,只是迫于父命,她的第一个未婚夫失望之余志愿战死在疆场上。也还有些传闻,也许是纯属谣言,涉及她另外一些崇拜者,说他们都很坚决,可是没有一个不绝望的。况且好造谣中伤的人——在佛罗伦萨并不少——每逢谈到乔昆达时却不能说任何坏话。她安详纯朴,信仰虔诚,严格遵守教礼教规,对待穷人仁慈,是个好的家庭主妇、忠诚的妻子,对于丈夫前妻之女——十二岁的迪亚诺拉来说等于温柔的亲生母亲,而不像是继母。
“夫人,”他说,“您今天因为什么事情有些不安吧?”
三年来,时间并没有消除这种奇怪的感觉,反而加深了它——每逢她出现时,他都体验到一种类似于恐惧的惊异,仿佛是站在一个透明的物体前似的。他有时这样来解释这种感觉:他已经习惯于看她画像上的那张脸,老师技艺之高,使他觉得活的蒙娜丽莎并不比画布上画得更真实。可是这里也还有别的原因,更加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