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些什么呀?我爱他!该是我爱他吗?我想要恨他,可是却应该爱他,因为他在《最后的晚餐》中所达到的结果,任何人,也许包括他本人在内,都不能像我理解得这么深刻——而我却是他最凶恶的敌人!”
“是的。你为什么大惊小怪?难道你自己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塞萨尔沉默了,他俩冒着严寒,在漆黑的夜里,在万籁俱寂中走了很久。
“既然他画的不是你的那个基督,不是那个在橄榄山上祈祷的基督,那么你想要知道他画的是谁吗?你听我说:‘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是通过它而被创造的,凡是被创造的,没有一样不是凭借着它而创造的。道也就成了血肉。’你听见了吗——神的理性——就是道,成了血肉。他的门徒听他说:‘你们中间有人将要出卖我’,他们都很难过,很愤怒,很惊奇——可是他却很平静,他对投入他的怀中的约翰也好,对将要出卖他的犹大也好,都同样亲疏——因为对于他来说不再有恶与善、生与死、爱与恨,而只有天父的意旨——永恒的必然:‘不是照着我的意思,而是照着你的意思。’——你的那个基督以及在橄榄山上趴在石头上祈求不可能的奇迹的基督都是这么说的。因此我才说:他俩是同貌者。‘感情属于人世间;当你观察的时候,理性超脱感情’,你可记得?这是列奥纳多说过的话。使徒们是最伟大的人物,他在他们的脸上和动作中描绘的是人世间的感情;可是那个基督却说:‘我已经战胜了世界’‘我和天父原为一’——观察的理性——超脱了感情。你可记得,列奥纳多也说过这类的话,他谈到力学规律时,采用了另一种表达方式:‘第一推动力,你的公正性多么奇妙啊!’他的基督就是第一推动力,他是一切运动的原初与核心——可是推动力本身却不运动;他的基督就是永恒的必然,这种必然本身体现在人身上,把神圣的公正性当作天父的意旨来爱:‘公正无私的天父!世界没有认识你,而我却认识了你。我为他们而发现了你的名字,还要发现你对我的爱。’你听哟:爱——来源于知。‘伟大的爱是伟大的认知之女’。列奥纳多第一个明白了主的话,并且在自己的基督形象中把它体现出来——‘他爱一切,因为他知道一切’。”
“他本人说的。”贝特拉菲奥回答道。
过了几天,黄昏时分,没有房舍的卡塔兰运河岸边一带,不见一个人影,寂静无声,乔万尼正在往家走——他奉老师之命到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那里去为他取一本难找的数学书。
天完全黑了。乔万尼费了很大劲才看清楚自己同伴的脸:他觉得这张脸奇怪地变了形。
“同貌者?”乔万尼浑身一哆嗦,停住脚步,重复道,“你是怎么说的,塞萨尔,同貌者?”
“最简单的,也许是最愚蠢的!可是毕竟,不,你想想:若是换上另一个人,不像他那样,但跟他不相上下,不是佩鲁吉诺,不是博贡奥内,不是波提切利,甚至不是伟大的曼坦那——我深知老师的价值:他不怕跟这些人中间任何人较量——还没有名气的,那将会如何?我只好看着别人的荣耀,只好提醒列奥纳多先生,就连像我这样一条小虫由于他的仁慈而没有被踩死,也认为别人比他好因而刺激他,因为他虽然温顺,有怜悯心,宽宏大量,可是他的傲慢毕竟让人无法忍受!”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
“塞萨尔,”乔万尼轻轻地说,“你可看见了《最后的晚餐》上基督的面容?”
他俩默默地告辞了,在一个交叉路口分手了,各自选择了一条近路。
乔万尼继续赶路,步伐紊乱,低着头,什么都不看,不知往何处去,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光秃秃的落叶松,运河里的水漆黑,水面上不见一丝星光,他沿着笔直的河岸向前走去,目光呆滞,嘴里重复着:
塞萨尔突然停下来,举起一只手,深沉而庄严地说:
乔万尼没有回答,只是放慢了脚步,低下了头。
“自然是没有生气。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宽宏大量!”塞萨尔笑了起来,笑得很勉强,而且不怀好意。
“你听我说,”他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你看见了另外一张画吗?那也是一幅基督头像,是用色铅笔画的,基督几乎是被画成一个孩子。”
“你说的原来是这个,”塞萨尔慢腾腾地说,“事实上的确是……是的,是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当然,《最后的晚餐》中那个基督不可能这样祈祷……”
他俩相互看着,突然两个人都明白再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每个人都陷入自己的思虑和苦楚之中。
冬天的黄昏灰蒙蒙的,如同蜘蛛网一样,笼罩着大地,深紫色的赤条条的落叶松树枝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蓬乱的寒鸦窠——塞萨尔又高又瘦,披着一件灰色的斗篷,脸色灰白,他本人倒是很像一个令人惊恐的幽灵。
“我知道,”塞萨尔说,声音完全变了,几乎是怯生生的和央求的,“我知道,你自己任何时候都不会想到这一点。谁对你说的我爱他?”
乔万尼想要看看同伴的面孔,可是塞萨尔却急忙把脸转了过去。
“同貌者……同貌者……”
风停了,气温骤降,白天融化了的冰雪重又冻上。路上车辙沟里的稀泥覆盖上一层薄冰。低垂的乌云仿佛是挂在落叶松赤条条的紫色树梢上,蓬乱的寒鸦窠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树梢中间。天很快黑了下来。只有天边上还残留着一抹黄铜色的霞光,显得很凄凉。没有结冻的运河里,河水平静而漆黑,显得深不可测。
“我很高兴,”贝特拉菲奥总结说,“你爱他,是的,塞萨尔,你爱他,也许超过了我——你本来想要恨他——可是却爱他!”
“不……我只是想,这两个基督怎么如此不同!”
塞萨尔没有说完就戛然而止,乔万尼感觉到他用哆嗦着的手抓住他的手。
“不。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时想,也许这不是基督……”
“看见了。”
“塞萨尔!”贝特拉菲奥突然以无法抑制的激情叫道,“你怎么没有看见?老师在《最后的晚餐》中画的是威力无边的和无所不知的基督,难道他能在橄榄山上忧愁难过,趴在石头上流出的汗水如同血水,像我们凡人一样,像孩子一样,祈祷出现奇迹:‘但愿不发生我为之来到人世的事——我知道,这又不能不发生。我父啊,倘若可行,请你叫这杯苦酒离开我。’可是在这祈祷中——就是一切,塞萨尔,你听见了吗?——没有这祈祷,也就没有基督,我不认为它是英明的!谁没有做过这种祈祷,他就不是人,他就没有受过苦,不死亡!”
“他可知道了我俩前几天翻腾过他的文稿?”塞萨尔终于开腔问道。
“他本人?原来如此!”塞萨尔说,感到十分难堪,“这么说,他认为……”
“怎么样?如何?”
“为什么?”
他的思想混乱了,好像是在梦中。他的头脑发热。他坐到岸边一块石头上,只见狭窄的运河里河水漆黑,他无力地弯下腰,用双手支着头。
“各不相同吗?”塞萨尔表示惊讶,“哪能呢,这是同一副面孔!在《最后的晚餐》中他年纪大了十五岁……”
“你可记得,塞萨尔,”乔万尼终于开腔了,“三年前,我俩跟现在一样,走在韦切利城门外,对《最后的晚餐》进行争论?你当时嘲笑老师,说他永远都不能画完基督的面容,而我不同意你的意见。可是如今你却站在他的一方——反对我。你知道吗,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你,正是你,能够这样谈论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像是一只灯蛾翅膀被蜡烛的火苗燎焦了,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最后钻进火堆里。就是这样,也许是我想要烧死在火堆里。况且,谁知道呢?我也还有希望……”
“你以为人的心奇怪吗?如果真是这样,我恐怕要对你说真话,乔万尼:我毕竟不爱他,比当初更加不爱他!”
“就是因为我想要独立自主——你听见了吗——耳朵、眼睛和手都不受制于他!列奥纳多的学生们都是鹰窠里的鸡雏!科学的规律、调配颜料的小勺、计算鼻子的表格——让马可从这一切中得到乐趣吧!我宁愿看看列奥纳多讲究那么多清规戒律,是如何创作基督的面容的!当然,他教我们这些小鸡雏如何像鹰那样飞翔——完全出于一片好心,因为可怜我们,把我们当成没有睁开眼睛的小狗崽子,当成瘸腿劣马,当成被押赴刑场的死囚,跟随着去观察他脸上的肌肉如何颤抖,当成秋天翅膀冻僵了的蜻蜓。他像太阳一样,总是要把自己过剩的仁慈赏赐给一切……可是你看见了吗,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趣味:有人愿意当冻僵了的蜻蜓,或者当路上的虫子,老师像圣法兰西斯一样,把它拾起来放在绿叶上,免得被行人给踩死。也有人……乔万尼,你知道,最好是让他别发表议论,简简单单地把我踩死!”
乔万尼想着列奥纳多画的基督两副不同的面容,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认这些想法,并且在理智上竭力驱逐这些想法,可是他仍然无法摆脱。只要他一闭上眼睛,这两副不同的面容就同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一副是让人感到亲切的充满人的软弱的面容,就是在橄榄山上忧愁难过的基督的面容,他流出的汗水像是鲜血,天真地祈求着出现奇迹;另一副超人地安详,英明,但与人格格不入,让人害怕。
“你觉得如何?”他问道。
他又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勉强:
“不过,”他补充道,“也许你是对的。可是,这即使是两个基督,他俩毕竟还是彼此相像的,犹如一个人的同貌者。”
二人又都沉默起来。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运河的上空飞了过去。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
“我知道,画成一个犹太男孩,红色的头发,厚厚的嘴唇,很窄的前额——面貌很像犹太人老巴鲁科的儿子。是这样的吧?你更喜欢这幅画?”
“塞萨尔,”乔万尼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终于在一天早晨,他带着乔万尼到圣恩玛丽亚修道院食堂来了。画面上,在约翰和西庇太的雅各中间,后面是敞开的方形窗户,远景是黄昏时分的天空和锡安山——这个地方是他所熟悉的,十六年的过程中一直是空白,如今乔万尼在这里看见了基督的面容。
乔万尼站了起来,他们二人默默地赶路;只有干枯的树枝在脚下沙沙作响。
他的同伴慢慢地把脸朝着他转过来,煞白而又变了形。
“不是基督?那么是谁呢?”
“你直截了当地说吧,不喜欢,是吗?”
“知道了。”乔万尼回答。
“什么希望?”
乔万尼听塞萨尔说,列奥纳多画完了《最后的晚餐》中基督的面容,他想要去看看。他多次向老师提出要求;老师答应了,可是一直拖延。
塞萨尔迅速地转过身来。
乔万尼也想到,有可能在他那无法解决的矛盾中——这两副面容都是真实的。
“你在这里干什么?好像是个恋人的阴魂徜徉在冥界阿刻戎河岸上。”有人发出了讥笑的声音。他感觉到肩上有一只手,不禁一哆嗦,一回头,只见塞萨尔站在眼前。
乔万尼又默不作声地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