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讲讲,格里洛,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说的是磨坊主想要通过打官司从你手里抢过去的那块土地?”
奇普里亚诺先生差一点儿没有发起脾气来:
“怎么处置了?”
这里像博物馆一样,四处摆着、挂着各种大理石和青铜制品。古代金币和奖章在包着丝绒的木板上闪闪发光。缺胳膊少腿的雕像还都没有整理,放在箱子里。他在各地设了许多商务分号,通过这些分号到处收购古董,从雅典到士麦那和加利卡尔那斯,从塞浦路斯、列弗科西亚到埃及和小亚细亚的内地,凡是能找到古董的地方,他全都搜集遍了。
“您到锡耶纳办事去了。”
卡利马拉店主把自己的宝库察看一番,然后又陷入沉思,他考虑的是更重要的事,即毛纺品的关税。完全考虑周到之后,他开始给蒙彼利埃的代理人写信。
“老家伙,你自己不久以前亲口说不能等——也许会有人提前猜到。”
“正是这样,先生。磨坊主是个吝啬鬼和老滑头,知道小鬼的尾巴在什么地方。您知道,我送给法官一头没有生过犊的母牛,可是他除了一头没生过犊的母牛,还送给法官一头怀孕的母牛。等到打官司的时候,它就会产犊。这个骗子把我给逗了。所以我担心法官裁决时会偏袒他,因为那头母牛产犊子是作孽。我的大恩人,帮帮忙吧!磨坊岭的事,我一定为您竭尽全力——要是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让自己的灵魂承担这种罪孽……”
“奇普里亚诺先生,到了春天,我们这些老头子可就不自在了:浑身骨头疼——土埋到脖子了。”
“按照你讲的一切来判断,格里洛,我们在磨坊岭一定能找到东西。”奇普里亚诺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格里洛故作亲昵的样子,眯缝着那双浅绿色的眼睛,眼角周围堆满细小的黝黑的皱纹——习惯于风吹日晒的人的脸往往都是这种颜色。
春寒料峭的三月,从装满货物的地下室里不断涌出潮气,老人感到有些冷,他裹着一件已经脱毛的灰鼠皮袍,袖子的肘部也已磨破。他把鹅毛笔夹在耳朵上,虽然由于近视眼而视力不佳,但什么都能看得见,他仿佛是心不在焉,但实际上却专心致志地查看流水账,一页一页地翻阅羊皮纸做的厚厚的账簿,账页上画着横线和竖线:右面是“支出”,左面是“现存”。用流畅匀称的笔体记录着货物的往来,没有大写字母,也不用句号和逗号,数目是用罗马字写的,绝对不使用阿拉伯数字——这种新鲜玩意儿虽然很时髦,但只有轻浮的人才使用,完全不宜于书写商务文书。账簿的封面上用很大的字母写着:
“怎么对您说呢?声音不正。基督教徒听起来心里不舒服。说什么都没用了。事情明摆着:能用小鬼铸什么钟!先生,您可别见怪,大概牧师是对的:这个从地里挖出来的不洁净的东西,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处。这可要谨慎小心。得画十字和祈祷以防备万一,因为魔鬼有力量而且狡猾,这个龟儿子——它能从这只耳朵钻进去,再从那只耳朵钻出来!就拿那只大理石手臂来说吧,那是扎凯洛在磨坊岭附近挖出来的——这个不洁净的东西可把我们弄得懵懵懂懂,我们有了它可就倒霉了,上帝保佑——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害怕。”
鲍纳科尔济向他表示感谢,然后便询问起正事来。
“呶,怎么样,在庄子里雇佣工人的事可都办妥了?到时候能来得及吗?”
“倒也是这样,可是终究害怕。罪孽!眼下正在过节,是斋戒的日子,而我们的事不大好……”
“你说什么?什么小鬼?”
“要过复活节了,”他沉默片刻,补充道,“拿来些鸡蛋和两只公鸡孝敬您老人家。”
“呶,罪孽由我的灵魂承担。你用不着害怕,我不会出卖你。——只是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
“全都准备好了,工人足够用。只是有一件事得向您请示,先生,再等等不好吗?”
在佛罗伦萨,与奥桑米凯勒教堂相毗邻,坐落着一家染坊的仓库。
佛罗伦萨富商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是卡利马拉染坊的老板,他现在坐在账房里,埋头翻阅商务文书和厚厚的流水账。
“哎呀,我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有一天,天没有亮,我就起床了,老奶奶踏着露水到草地割草去了,我趁着这个工夫把木箱上的锁头拧坏,拿出那只手要给您送来。虽然古董商洛托能给十个索利多,而我从您的手里只能得到八个,可是由于您的慈悲,别说是两个索利多,就是自己的生命我们也毫不可惜,让主处处保佑您、安日利卡夫人,还有你们的子子孙孙。”
“呶,你可以写封信嘛。我会打发个人来。也可能亲自来,花多少钱都不可惜,我会给他们铸十口大钟。一群傻瓜!用一个跳舞的浮努斯神像铸了一口钟——这尊雕像也许是古希腊雕塑家斯科帕斯的作品……”
“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把这件事告诉我,格里洛?”
“事情发生在秋天,圣马丁节的前一天。我们坐下来吃晚饭,女主人刚把面包渣汤端到桌上来——跑进来一个工人,我亲家的侄子扎凯洛。应该对您说,那天晚上我把他留在磨坊岭的地里,让他用瓦罐往地里上橄榄油渣当肥料——我想要在那个地方种大麻。‘当家的,当家的!’扎凯洛嘟哝着说,只见他的脸不是好色,浑身不停地发抖,上牙对不上下牙。‘主保佑你,亲爱的!’他说:‘田地里发生了一件不祥的事,从瓦罐底下钻出一个死人。您要是不信,那就亲自去瞧瞧。’我们拿起灯笼就走了。
老人深深地鞠了躬,说了声谢谢,就走了。奇普里亚诺先生也躲进自己的工作室里去了,这是紧挨着账房的,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最后的几笔账记着用毛纺品换来的长牛角椒、麦加姜和桂皮的数量,奇普里亚诺先生细心地改正了数字上的错误。查完账以后,他露出疲惫的神色,身体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睛,开始构思一封业务上的信件,这是他应该寄往法兰西蒙彼利埃呢绒市场给他的代理人的。
“吾主耶稣基督和贞洁的圣母玛丽亚保佑,本账始于基督诞生一千四百九十四年。”
“为什么不好听?”
格里洛深深叹了一口气,两手拄着棍子,思索起来。
“怎么会找不到呢!那东西是有标志的。祖祖辈辈都知道湿谷磨坊后面的那个山冈。每到夜间,在圣乔万尼都有鬼火跳动。再说,我们那里,这种破烂玩意儿到处都多得很。譬如说,不久以前,在玛林奥拉附近打井的时候,从泥里挖出一个小鬼……”
“这个消息传遍四周的村子。老太婆那时赚了很多钱。只是没有什么好处。福斯蒂诺牧师没有放过我:我到教堂去,他布道时当着众人面责备我。把我叫作恶魔、魔鬼的奴仆,威胁要到主教那儿去上告,不准领圣餐。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小孩子们跟在后面,用手指着我叫喊:‘看哪,格里洛来了,格里洛是个魔法师,他的奶奶是个女巫,他俩都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您信不信,就是夜间也不得安宁:总是梦见那只大理石的手,仿佛是悄悄地过来了,不声不响地抓住脖子,好像对你很亲热,细长的手指冰凉,然后突然卡住脖子,捏住喉咙,让你喘不过气来——你想要叫喊,可是叫不出来。
紧贴着房子,修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简陋棚子,倾斜的立柱支撑着的瓦盖相互挨在一起,只留下狭窄的缝隙,可以看到一线天空,马路上即使大白天也是昏暗的。店铺门口的横木上悬挂着佛罗伦萨印染的外国呢绒样品。铺着平板石的马路中央有一条排水沟,里面淌着从染缸里流出的五颜六色的污水。库房主体建筑的门顶上,可以看到卡利马拉羊毛呢绒商行会的盾形徽章:红底上画着一只落在白色呢绒包上的金鹰。
“您说得对,的确是一群傻瓜。可是,奇普里亚诺先生,请您不要生气。他们已经受到惩罚:自从新铸的钟悬挂上以后,两年来果园里不断有害虫吃苹果和樱桃,油橄榄也歉收。钟发出的声音也不好听。”
“用它给新建的天使长米迦勒庙铸了一口钟。”
“铜的,长着两只角。腿上长毛,生着山羊蹄子——分成两趾。脸很滑稽——好像是在笑;用一条腿站着,好像是在跳舞,弹动着手指。由于年代久远,浑身已经变绿,好像是长满了青苔。”
“找是能找到,”老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只是别让福斯蒂诺神父闻到气味。他要是知道了,会把我剃得一根毛也不剩,不仅我要倒霉,而且也会妨碍您:老百姓会暴乱,不让把工作做完。可是,上帝会开恩的。但求您别不管我,您是我的大恩人,在法官面前替我说句话。”
“天黑了。月亮从矮树林后面升起来。我们看见——瓦罐放在那里;旁边的地上挖了个坑,里面有个白色的东西。我弯下腰去,只见一只手从地里伸出来,白色的,手指很好看,纤细,像城里姑娘的手。‘啊,真见鬼,这算是个什么鬼东西?’我心里想道。把灯笼放到土坑里面,仔细查看查看,只见手动了起来,用手指头招呼人。我这时忍不住了,喊了起来,两条腿发软。我们的老奶奶邦达太太是个巫医和接生婆,她虽然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但精力还很充沛,这时说:‘你们怕的是啥,全都是傻瓜,难道没有看见——这只手不是活人的,也不是死人的,而是石头的。’她一把抓住,用力一拽,像拔萝卜似的,从地里拔了出来。在腕部关节以上的地方折断了。我喊道:‘老奶奶,喂,老奶奶,放下,别动,让我们快点儿把它埋进地里去吧,不然就会招来灾难。’‘不,’她说,‘这样不合适,应该先送到教堂去给牧师,让他念念咒语。’老太婆把我骗了:她并没有把那只手拿给牧师去,而是藏在自己家墙角上一个木箱子里了,那里放着她的各种破烂东西——破布、油膏、草药和护身香囊。我叫骂起来,让她把那只手交出来,可是邦达太太坚决不肯。这个老奶奶从那时起开始用奇迹给人治病。有谁牙痛她就用神像的这只手去触摸他的腮,于是红肿就消失了。她还给人医治寒热症、肚子痛和癫痫。要是母牛分娩时受折磨,生不下牛犊,老奶奶就把那只石头手放在肚子上,母牛哞哞地叫着,你瞧——小牛犊已经在干草堆里挣扎了。
“啊,格里洛!”鲍纳科尔济说,表露出殷勤好客的神情,不管是对待大人还是孩子,他一贯都是这样,“日子过得如何?今年春天好像是风调雨顺?”
有人走进店铺。老人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佃户格里洛,只见他双手捧着一筐鸡蛋,里面精心地垫着干草。两只活的小公鸡捆着爪子,大头朝下挂在他的腰上。格里洛租了他在蒙奥内河谷圣杰尔瓦齐奥庄园山下的耕地和葡萄园。
“你尽管放心吧,格里洛。法官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给你求情。现在你去吧,到厨房吃饭去,会招待你喝酒的。今天夜里,我们一起到圣杰瓦齐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