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一把夺过那张纸,揉成一团,摔到地上:
摩罗一向喜欢天鹅,但近来更加眷恋它们,每天晚上都亲手喂食,这是他唯一的休息,借以解脱对公务、对战争、对政治、对自己和他人的叛变行为的痛苦思虑。天鹅让他想起童年时代,那时他也曾在长满绿色浮萍的维杰瓦诺池塘给它们喂食。
“列奥纳多不碍事。”
可是米兰城堡的护城河却处在炮楼、火药库、圆弹堆和火炮筒中间——这些安静洁白的天鹅在银灰色的月光下显得更加美丽。天空倒映在水里,它们在水面上游来荡去,被水中的点点繁星所包围,充满神秘感,置身于两重天之间,如梦似幻——头顶上的天和身下的天—— 一个离它们十分遥远,一个就在身下。
突然,他陷入沉思——最近一个时期,他经常如此——沉默起来,低下头,精神集中,好像是把交谈者完全忘了。
“我相信,”摩罗说,“有朝一日你想起我来的时候不会后悔的……”
摩罗浮肿蜡黄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可是那两片薄嘴唇照旧狡猾而凶恶。
“米兰公爵洛多维科·马利亚·斯福尔扎鉴于佛罗伦萨人著名画家列奥纳多功勋卓著,特赏赐他土地十六顷并名为‘山下’的葡萄园一处,该园原归圣维克多修道院所有,坐落于韦切利城门外。”
“好啦,愿上帝保佑你吧,愿上帝保佑你吧!”
列奥纳多起身告辞。
他又转过身来朝着天鹅,心里想:
“那好,上帝保佑你!”公爵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可是当画家已经走到门口时,他召唤他回来,于是走到画家面前,把双手放到他的肩上,用阴郁的目光看着他。
“列奥纳多先生。”
他没有把话说完,哽咽住了,紧紧地拥抱和亲吻了列奥那多。
料理完公务之后,他走进位于米兰城堡护城河上面的布拉曼特长廊。
画家前去晋见公爵谢恩。会见定在晚上,可是不得不等到深夜,因为公爵有要事缠身。这一整天他都是在枯燥乏味的谈话中度过的,跟财务官和秘书官谈话,检查军需物资的账簿,查看现有多少圆弹、火炮和火药,刚刚解开旧的结子,又陷入新的无尽无休的欺骗和叛变的罗网之中,他本来喜欢这种权术并且对此得心应手,曾经是其主人,犹如蜘蛛在网中一样,可是如今他却感到自己是被困在蜘蛛网中的苍蝇。
“我应该感谢殿下……”
“啊,列奥纳多。你为什么不早些禀报?有请。”
1499年3月初,列奥纳多突然从公爵的国库里领到拖欠达两年之久的俸禄。
“是这样,朋友,”他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六年,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全是好处,看来你在我这里看到的也不是坏处。人们想要说什么,就由他们去吧,可是将来再过几个世纪,有人提到列奥纳多时,他必定怀念起摩罗公爵的好处来!”
“殿下要离开我们吗?”
这些天鹅是已故贝雅特里齐的妹妹伊萨贝拉·德斯特侯爵夫人从曼图亚送来的礼品,它们曾经栖息在平缓的敏乔水泽,那里宁静,长着茂密的芦苇和垂柳,向来是天鹅的栖息地。
“总财务官博尔贡佐·博托先生送来的军需、弹药清单。他请求原谅,不得不打扰。辎重车队拂晓时就启程赴莫尔塔拉……”
列奥纳多走后,摩罗在布拉曼特长廊里又坐了很久,欣赏着天鹅,他的心里产生一种感觉,他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他觉得,在他那黑暗的,或许是罪恶的一生中,列奥那多犹如米兰城堡护城河里的白天鹅处在肮脏的炮楼、火药库、圆弹堆和火炮筒中间一样——虽然美丽、纯洁和无瑕,却毫无用处。
“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管有什么事,晚饭后都不得来找我!噢,上帝呀,看样子不久的将来,就连夜间躺在被窝里也不让你安宁!”
夜很寂静。只是偶尔传来号角声、巡逻哨兵拖长的呼喊声和吊桥上生锈的铁链哗啦声。
这时有一种传闻,说威尼斯、教皇和法兰西国王结成了反对他的三方同盟,摩罗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惊,法兰西军队刚一进入伦巴第,他就打算投奔日耳曼皇帝。公爵为了在他出国期间巩固臣民对他的忠诚,支付了所有的欠款,向自己的亲信赠送礼品。
“殿下,但愿我能有第二次生命,以便把它全部贡献出来为殿下效力。”
在寂静的夜里,只能听到焦油从快要燃尽的火炬缓慢落到地上的滴答声。火炬的浅红色火光与蓝色的月光融汇在一起,这些安静洁白的天鹅及其映在黑暗的水中的倒影,昏昏欲睡,在水面上游来荡去,被水中的点点繁星所包围,充满神秘感,置身于两重天之间,如梦似幻——头顶上的天和身下的天—— 一个离它们十分遥远,一个就在身下。
少年侍从理查德托送来两支火炬,插到钉在墙上的插座里,递给公爵一盏金碟,里面盛着切碎的面包。火炬的亮光吸引来一群白天鹅,它们从护城河拐角处在漆黑的水面上游过来。公爵倚着栏杆,向水里扔着碎面包,欣赏着天鹅在水面上啄食,只见它们无声无息地划破了平滑如镜的水面。
“别了,”他说,声音颤抖起来,“别了,我的列奥纳多!有谁晓得我们能否再见面?”
画家走进长廊的时候,公爵继续往水里抛掷碎面包,只是把观看天鹅时露出的笑容转向列奥那多。
听差没敢直起腰,倒着退向门口,小声嘟哝着,公爵如果不愿意,就不能听清:
“哎,算了!这种奖赏你难道不配吗?容个空儿,我会按照你的贡献嘉奖的。”
“这是什么?”公爵问道。
他跟画家开始交谈,询问他最近的工作情况,有什么发明和构想,但故意只涉及那些在公爵看来最不现实的和最不可能办到的事——如潜水钟、海上行走器、人的翅膀等等。当列奥纳多把话题引到正事上来,谈起城堡的工事、马特萨那运河、纪念碑浇铸等等,公爵立刻表现出厌恶的样子,避开了话题。
列奥纳多想行屈膝礼,可是公爵制止了并且亲吻了他的头部。
摩罗深深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回答。
“你好。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过得怎样,朋友?”
没过多久,列奥纳多再度获得公爵的一项赏赐,嘉奖令中写道:
画家不喜欢感情外露,只说出保存在记忆中的一句客套话,凡是要求他表现出官方应酬口才的场合下,他都说出这句话:
公爵身后的一扇小门嘎吱一声开了,听差普斯特洛把头伸进来。他毕恭毕敬地弓着腰,走到摩罗面前,呈上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