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大人,是从本地的酒窖中弄到的。我们的已经用光了。”
“蒂波,蒂波,”他打断了诵读,带着通常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找不到所需要的字眼儿,结结巴巴地对宫廷奴仆说,“老弟,我……那个……好像是很渴。啊?烧心,怎么了?拿点儿葡萄酒来,蒂波……”
四个少年侍从在国王头顶上打起了蓝色绸缎做的华盖,上面用银线绣着法兰西国王的百合花徽章,总理大臣给他披上银鼠皮绲边的披风,红丝绒的面上用金线绣着蜜蜂和骑士口号:“蜂王没有毒刺——Leroi des abeilles n'a pas d'aiguillon.”——于是经过帕维亚城堡一间间空荡荡的阴森的房间,向着濒死者的房间进军。
“你别问了……我不喜欢……已经说了——是你的事……我一无所知……随你的便……”
“啊?啊?怎么回事儿?公爵?……呶,马上。我得喝点儿……”
卡尔八世下榻在帕维亚城堡富丽堂皇的下层,这是洛多维科·摩罗公爵专门为他装修的。
“布里索内,布里索内……你是怎么想的?……我到底想要说什么了?……咳,对了,对了……保护……无辜的人……懊丧……不能这样。我是个骑士!……”
国王从公爵的房间里走出来,召唤枢机大臣:
经过小礼拜堂时,卡尔看见了伊萨贝拉公爵夫人。他恭恭敬敬地摘下圆形软帽,想要走过去,按照法兰西老派的习俗,亲吻女士时要亲她的嘴唇,称呼她为“亲爱的姊妹”。
“啊?啊?怎么回事儿?……哪个卢克莱西娅?”
“为什么?啊?怎么回事儿?”国王莫名其妙地嘀咕着。
布里索内劝阻了国王,向蒂波问道:
“请原谅,陛下。本地的葡萄酒对于您的健康可能有害。蒂波,下令御膳官到军营里去取来一桶行军用酒。”
她站了起来,苍白的两颊涨得通红。国王感到必须说点儿什么,设法摆脱沉默的状态。他拼命地努力,耸耸肩膀,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最终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常说的那句话:“啊?啊?怎么回事儿?”他绝望地把手一挥,沉默了。
卡尔没有完全弄明白,几乎是没有听她说了些什么。
“咳,天主哇,主哇!”卡尔慨叹道,突然感到极度的激动;厚厚的嘴唇颤抖着,两个嘴角耷拉下来,脸上突然现出异常善良的表情,仿佛是被一种内在光辉所照亮。
“啊?啊?怎么回事儿?”他好像是半睡半醒,痉挛地抽搐着肩膀,结结巴巴地说,“呶,呶,别这样,别这样……我请求您……别这样,小妹妹……站起来,站起来!”
二人彼此微笑着,像是两个可怜的病儿——他们的嘴唇在兄弟般的亲吻中接触在一起了。
他想要逃跑;她没有唤起他任何同情,因为她虽然做出这种卑贱和绝望的举动,但她本身却是太美了,太高傲了,像是悲剧里悲壮的女主角。
“等我死后,君王,请您不要抛弃我的孩子弗兰切斯科,还有伊萨贝拉: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在人世上没有任何亲人……”
“主保佑陛下取得胜利!”公爵说,“当您到达耶路撒冷站在主的圣陵前的时候,请您为我的可怜的灵魂祈祷,因为那时我……”
枢机大臣把葡萄酒倒了。
可是她并没有站起来,而是抓住他的手,亲吻起来,想要拥抱他的双腿,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怀着真诚的绝望,号叫道:
“一定参加,并且请求陛下参加……”
“呶,这怎么行……我的上帝呀……我不能……布里索内……请您……我不知道……告诉她……”
少年侍从把门开开。卡尔走进公爵的房间。
听着《罗马城的奇迹》,国王天真地相信了书中所说的一切,在想象中品尝着征服这座伟大城市给他带来的荣耀。
卡尔接过仆役奉上的高脚杯。
“就是昨天在舞会上跟陛下跳舞的那个。”
“布里索内,走吧,走吧……怎么样……啊?”
国王走到病人的床前,把他叫作表兄弟,并且询问他的健康状况。
蒂波不再说了,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的小兄弟,亲爱的!……我可怜的人儿,真可怜!……”
“好吧,反正如此,反正如此。随你的便。你的事……”
国王完全窘迫了,他的脸病态地堆满皱纹,好像他本人也准备哭泣似的。
“陛下,别操心了:我们如今顾不上他。最好是等以后再说,我们远征归来以后,那时战胜了土耳其人,攻克了耶路撒冷。”
“有什么办法呢?”布里索内说,耸耸肩,故作宽厚地微微一笑,“摩罗公爵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坏。陛下,这是政治!我们都是人,都是凡夫俗子……”
他的思路混乱了。他想起了昨天跟米兰的女士们一起共进晚餐时的欢乐情景,他感到心窝里疼痛,脑袋里发沉。其中一个名叫卢克莱西娅·克里韦利,他曾一整夜梦见她那张俊秀的面孔。
“主指引着陛下走向胜利,”布里索内继续说,“上帝的手将为十字军指引道路。”
“我是阿拉贡国王的堂堂孙女,竟然跪在这个渺小和智力欠缺的人脚下!”
“陛下,”枢机大臣支支吾吾地回答,“他反正得死。我们能用什么办法帮助他呢?只能给自己造成危害:摩罗公爵可是我们的盟友……”
“摩罗公爵是个恶人,就是这样,是个杀人凶手!”国王慨叹道,他的眼睛闪烁着怒火。
国王把蒂波拉到一旁:
他相貌丑陋,可笑而又可怜,像小孩子似的,张着厚厚的嘴唇,脸上露出无意义的紧张和不知所措的笑容,瞪着两只发白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自惭形秽。
国王走下楼梯,又愁眉不展起来,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擦了一下前额:
“对,对,耶路撒冷!”国王嘀咕着,他的眼睛睁大了,他陷入模糊的幻想之中,嘴角上露出笑容。
他急促地向病人弯下身去,满怀柔情,冲动地拥抱了他,嘴里嘟哝着:
“不,哪还有我的份儿!”
卡尔小的时候曾被父亲给吓破了胆,是个很孤独的病态的孩子,在荒凉的安布瓦斯城堡度过了悲惨的岁月,所受的教育皆来自骑士传奇,他本来就头脑简单,而骑士传奇则更加使他头脑发昏。他偶然登上法兰西的王位,便根据圆桌骑士兰塞洛和特里斯坦的传说精神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云游四方、功业赫赫的英雄。他年方二十,还是个涉世不深、腼腆、善良和任性的孩子,便决定用行动来实现他从《马尔斯神之子,尤利乌斯和恺撒的后裔》一书中所读到的英雄壮举,用宫廷史官的话来说,统率大军出征伦巴第,决心攻占那不勒斯、西西里、君士坦丁堡、耶路撒冷,以便推翻大土耳其,完全消灭穆罕默德的异端邪说,并且把主的圣陵从异教徒桎梏下解放出来。
公爵夫人看看布里索内,仔细地打量一下国王的脸色,仿佛只是现在才明白自己是在跟什么人谈话,于是突然沉默了。
信使跑在前面。
“君王,”她开始了事先准备好的讲话,“可怜可怜我们吧!上帝会奖赏你。宽宏大量的骑士,保卫无辜者吧!摩罗抢走了我们的一切,攫取了爵位,想要毒死我的丈夫吉安-加莱亚佐,他是米兰合法的公爵。我们住在自己的家里,却被一群杀手所包围……”
“光辉的殿下,请放心。为了您和您的丈夫让-加莱亚斯公爵,陛下将尽一切之可能。”枢机大臣彬彬有礼地说,但他很冷淡,表现出保护人的架势,按照法语的读音说出公爵的名字。
公爵夫人用眼睛打量着他,露出无法掩饰的鄙夷神情。卡尔被击溃了,把头低下。
“摩罗的情妇,陛下。”
公爵派来的一个官员跟随着御膳官走进来,邀请国王赴晚宴。国王谢绝了。奉派前来的官员一再请求;可是看到请求无济于事,便走到蒂波跟前,向他耳语了一阵。蒂波点头表示赞同,并且亲自向国王小声说道:
吉安-加莱亚佐回答时和蔼可亲地微微一笑,卡尔立刻感到轻松了,窘迫感消失了,他逐渐地平静下来。
午饭后休息时,国王听人给他诵读《罗马城的奇迹》一书,这是根据他的命令刚刚从拉丁文翻译成法文的一本错误百出的书。
“听我说,这个卢克莱西娅小姐是个什么人?”
“啊,对了,怎么,怎么……记得……卢克莱西娅小姐……很漂亮!……你说她也参加晚宴吗?”
“不,不!这怎么能行?……我是客人……”
“摩罗求之不得,陛下。您不了解这里的人……”
“布里索内,布里索内……你知道,得想个办法……别……啊?保护……不能这样,不能……我是个骑士……应该保护……你听见了吗?”
“咳,不,不,兄弟,这怎么能呢?为什么?”国王打断他的话头,“上帝是仁慈的。您会康复的……我还得跟您一起去远征,与罪恶的土耳其人作战,您记住我的话吧!啊?怎么样?”
“假如您也抛弃我,君王,我就得自杀了!”
“陛下,卢克莱西娅小姐……”
卡尔八世身材矮小,相貌丑陋,两条腿又弯又细,很像是车轮的辐条,两肩狭窄,一个高一个低,胸脯塌陷,鹰钩鼻子过分地长,浅红色的头发很稀疏,没有长胡须,只是生着很奇怪的淡黄色绒毛。手上和脸上的肌肉总是神经质地抽搐着。一双厚厚的嘴唇像小孩子似的,随时随地都张着,两道眉毛向上翘起,一双大眼睛很近视,而且眼白大于眼珠,这一切使他的表情总是闷闷不乐、心不在焉,但又像智力低下的人那样,高度紧张。说话含糊不清,断断续续,让人难以理解。据说国王生下来时就是六个脚趾,为了掩盖这一缺陷,在宫廷里兴起了一种荒唐的时尚,穿着宽大的圆头软鞋,是用黑丝绒做的,很像是马蹄。
“上帝的手!上帝的手!”卡尔八世庄严地重复着,仰起目光向天空望去。
打开了窗户的护板。秋季黄昏时宁静的光辉透过花园里高大的金黄树冠,洒进窗户里。
“摩罗的情妇,原来如此!遗憾……”
“是我们的葡萄酒吗?”
枢机大臣布里索内走进来,禀报说,公爵在恭候国王。
“她请求……是这样!怎么,蒂波?啊?你认为如何?我恐怕……反正……不管如何!……明天要进军……最后一次……感谢公爵,先生,”他对奉派前来的官员说,“请转告说我……啊?……也许……”
“陛下,只要一句话——顷刻间就能安排就绪。如果需要,就在今天。”
他用深邃的审视的目光盯着国王的眼睛,补充道:
枢机大臣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担心有人投毒,因为既然这些人就连自己合法的君主都要葬送,那么他们什么坏事都能做得出来,尽管没有明显的证据,但谨慎小心为好。
御膳官给国王奉上一杯法兰西葡萄酒。卡尔贪婪地一饮而尽。葡萄酒让他振奋起来,驱散了阴郁的念头。
“哎,胡说八道!为什么?我口渴。”卡尔说,耸了耸肩膀,但毕竟屈服了。
可是公爵夫人自己向他走来,投到他的脚下。
“您尽管放心,陛下。只要一句话。”
吉安-加莱亚佐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