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大街上。
在监狱的深处,在红色火光的照耀下,在刑具和行刑者中间,在一具具血淋淋的人体中间,卡珊德拉裸露着身子,在和善的蛇——那个解救者的妖术的保护下,在严刑拷打、铁与火和折磨者咄咄的目光威逼之下失去了知觉——没有溃烂,还保留着处女的贞洁,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坚硬。
上面有什么,下面有什么。
乔万尼锁上门,点上蜡烛,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
乔万尼最后看了看基督受难十字架,他的头脑里产生一个充满惊惧的念头:“白色魔鬼!”——仿佛是生活的帷幕在他面前撕破了,露出最后一个秘密。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在跑,自己也不知道跑向何方,跌跌撞撞,像个醉汉,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在这混浊的黄雾里,烧焦的臭味一直跟踪着他,包围着他,让他喘不上气来,渗进他的肺部,太阳穴发紧和疼痛,感到恶心。
虽然天已不早了,街上却人潮涌动。大家都从一个方向走来——从集议广场的方向。他打量着一些人的脸,觉得这些迎面而来的人跟他一样,也都迷迷糊糊——想要清醒过来,可是办不到。
可是这祈祷词却凝固在他的嘴上了。他感觉到,如果他受到永远毁灭的威胁,他也不能说谎,不能不知道他已经知道的事——他的心里有两种真理发生争论,他既不能消除它们,也不能调和它们。
他用手把脸捂住。
星星在上面,星星在下面,
他清醒过来,根据残烛和修道院钟楼里钟声的数量,判断出他昏迷了已经好几个小时,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不记得怎样来到圣法兰西斯修道院,走进贝内德托的净室。修士们让他进来了,可是贝内德托不在——到贝尔加莫去了。
你要是明白,就能幸福无疆。
上面是天,下面是天,
万籁俱寂,雾可能已经消散了,臭味已经没有了,不过更炎热了。窗户里掠过闪电的亮光,跟那个雷雨之夜一样,当时他俩正在卡塔兰那堤坝上,听着沉闷的,仿佛是发自地下的隆隆雷声。
原来是卡珊德拉。她庄严而缓慢地向上举起双手,仿佛是要宣誓似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就在近处,他觉得这雷声在给她的话伴奏:
天黑了,城市的上空响起了非同寻常的钟声,既不是送葬,也不是过节,空气里传来一种烧焦的气味,虽然不浓重,但让人厌恶。由于这种气味,他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了,他感到恶心。
黑色的衣服卷起来,掉到她的脚下——他看见了她那洁白而闪光的躯体,像是从千年古墓里走出来的阿佛罗狄忒,像是桑德罗·波提切利笔下的泡沫中所生的女神,生着贞女玛丽亚那张圣洁的脸,眼睛里流露出有些阴郁的神情,像是在萨沃纳罗拉的火堆里被焚的贪淫好色的勒达的眼睛。
他像以前一样平静而绝望地把脸背过基督受难十字架去——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那种难闻的雾气,那种可怕的烧焦气味也渗到这个最后的避难所里来了。
空气潮湿而温暖,像在澡堂里一样,让人感到气闷。这种天气在伦巴第夏末秋初刮西罗科风时是常有的。没有下雨,可是从屋顶上,从树上,都往下滴答着水滴,铺砖的人行道闪闪发亮。天空晴朗,但空中弥漫着混浊的黄雾,难闻的烧焦气味更厉害了。
人群发出朦胧的嗡嗡声。人们在谈论着一百三十九个女巫和魔法师被焚的事,也谈到了卡珊德拉小姐,虽然仅有只言片语偶尔传到他的耳朵里,可是他立刻明白了这种可怕的气味的来源,这种气味一直追逐着他:这是人体被烧焦的臭味。
第二天,贝特拉菲奥没有走出屋子。他一清早就感到不舒服,头痛。一整天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有想。
他感到头晕,嘴里干渴得要命。他想起来了,墙角上放着盛水的陶罐。他爬起来,扶着墙,勉强走到墙角,喝了几口水,并且用水把头淋湿,想要返身回到床上去,可是突然感到净室里有人——回头一看,只见黑色的基督受难十字架下面有一个人坐在贝内德托的床上,穿着很长的拖到地上的深色修士法衣,头戴尖尖的把脸遮住的僧帽。乔万尼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门是上了锁的,可是他并没有害怕。他体验更多的是轻松感,只是现在经过长久的努力之后才睡醒过来,他的头立刻不再疼痛了。
他很熟悉这个宁静的修道院,一切都跟以前一样,散发着安宁和神圣的气氛。他自由自在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可怕的臭味,只有修道院里的特殊气味:戒斋用的橄榄油、教堂里的乳香、蜡烛、古老的皮面书籍、新刷的油漆以及贝内德托经常使用的素气的颜料——他心地纯朴,看不起那些透视学和解剖学的知识,用这样的颜色画面容稚气的圣母像,以及品德高尚而闻名遐迩的遵守教规者,生着彩虹般翅膀、阳光般灿烂的金色卷发、身穿天蓝色法衣的天使。床头光滑的白墙上,挂着黑色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上面是乔万尼送的干燥了的花环——当年一个值得纪念的早晨,他在菲索雷山的柏树林里采集红色的罂粟花和深色的紫罗兰,坐在萨沃纳罗拉的脚下编成这个花环,那时圣马可修道院的师兄师弟们唱歌,拉提琴,围着师傅跳舞,像小孩子或者天使似的。
她靠近他,用双手搂住他,偎依在他的怀里。耀眼的闪电把天空和大地连在一起。
他仰脸看着基督受难十字架。救世主仍然向两侧伸展着被钉在钉子上的双臂,好像是在召唤全世界投入他的怀抱:“到我这里来,所有受苦受难的和身负重担的人。”“这岂不就是唯一完美无缺的真理吗?”乔万尼想,“得跪在他的脚下,向他呼喊:天主哇,我信奉你,帮助我克服信仰的动摇吧!”
他觉得看见了不久以前看见过的场面,但是说不出这是在梦中还是真实发生的:
他俩倒在修士那张寒酸的床上。
他走到那个坐着的人面前,仔细地打量起来。那个人站起来。僧帽向后面滑去。乔万尼看清了脸,只见这张脸木然不动,白得像是大理石雕像,嘴唇像血一样鲜红,一双黄色的眼睛如琥珀,黑色的头发显得生机盎然,比起整个脸来更加富有生命力,仿佛是具有单独的生命,像美杜莎的蛇一样,包围着那张苍白的脸,仿佛给她加上一个黑色的光环。
乔万尼全身感到了她那处女身躯的冰肌玉骨,他感到既甜蜜又如死亡般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