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l Petrarcha amo si forte il lauro——
“艺术家呀,你的力量在孤独之中。当一个人独处一隅的时候,你的一切皆属于你自己;当你哪怕是只跟一个伙伴在一起的时候,你只有一半属于你自己,或者更少,这取决于你的朋友不谦虚的程度。你有数个朋友的时候,你陷进的灾难就更深。假如你说:我要离开你们,孑然一身,以便能够更自由地洞察大自然——那么我告诉你:这未必能办得到,因为你不能不进行娱乐,不能不听人聊天。你将是个不好的伙伴,而工作起来更加糟糕,因为任何人都不能侍候两个主人。如果你反驳说:我远远地躲开,根本不听他们的谈话——那么我就要告诉你:他们会认为你是个疯子——你仍然孑然一身。可是如果你一定要有朋友,那么就让他们是画家和你的画室里的学生。别的任何友谊都是危险的。记住,艺术家,你的力量在孤独之中。”
这种知识会产生爱吗?或者说知识和爱是一回事吗?
今天我到大教堂去参加安放圣钉的庆祝活动。
他还琢磨出一个小勺用来准确无误地测量色彩的变化,如数学一般精确地表现出肉眼难以察觉的从明往暗、从暗往明的转换。譬如说为了达到一定暗度的效果,需要用十勺黑色颜料,那么为了画出更浓重一些的暗影,则依次需要十一勺、十二勺、十三勺的颜料,如此逐渐增加。每一次取颜料时,堆成一小堆,用玻璃三角板量一下:就像市场上量散装粮食的分量一样。
老师说:
“要记住——你所描绘的面孔应该有感情的力量,使观众觉得你的画能够让死人笑和哭。
“我认识一些画家,他们为了迎合市侩的趣味而不知羞耻地把自己的绘画涂抹上金色和天蓝色,厚颜无耻地断言,假如给他们付更多的钱,他们就能画得不比别的画师差。噢,蠢材!是谁妨碍他们创造美好的东西并且宣布:请看这幅画价值几何,这幅便宜一些,而这幅完全是出售品——这样就能证明他们能够按价作画。”
在此举行祭祀。
晚上,他拿出许多漫画给我看,画的不仅有人物,而且也有动物—— 一张张面孔很可怕,很像是做噩梦的病人。动物身上透露出人性,人身上透露出兽性,人性和兽性相互转化,非常自然,达到令人惊恐的程度。我记住了一张长着尖刺的箭猪的脸,耷拉着绵软的薄薄的下唇,露出白色的獠牙,好像是人在狞笑。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一个老太婆的面孔,她的头发向上梳成奇怪的发型,一条小辫子从后面耷拉下来,前额很高,光秃秃的,鼻子扁平,像个肉疣,嘴唇却厚得出奇,像是长在朽木上的松软的黏糊糊的菌蕈。最可怕的是这些丑陋者又都是很熟悉的,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们身上有一种迷人的东西,既让人反感同时又吸引人,让人感到深奥莫测。你看着不禁惊恐起来——不能把目光离开它们,就跟不能离开圣母玛丽亚神圣的微笑一样。
“叫什么?”
“电闪雷鸣,照亮了汹涌的波涛和漩涡。一棵棵巨大的橡树摇晃着树枝,人们被旋风吹得不能自主,只好紧紧地抱住树干。被洪水席卷而去的家具漂浮在水面上,成了人们救生的工具。四条腿的牲口成群地被洪水围困在高冈上,拥挤在一起,相互践踏和碰撞。一群人手执武器,保卫着最后一小块土地,抗击着猛兽的侵袭,一些人搓着手,把手咬得鲜血淋漓,另一些人堵着耳朵,不愿意听轰隆的雷声,或者不满足于此,还闭上眼睛,用双手把眼睛捂上,以便不看即将来临的死亡。有一些人自杀了,或是窒息而死,或是用剑自刎,或是从悬崖上跳进深渊,母亲们谩骂着上帝,把孩子抓过来,把他们的头向石头上撞去。腐烂的尸体漂浮到水面上来,像是充满空气的球,相互碰撞着往远处漂去。鸟儿飞得筋疲力尽,找不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只好落到尸体上,或者落到活人和野兽身上。”
宫廷史官乔尔乔·梅鲁拉和他的老朋友、诗人贝尔纳多·贝林乔尼,在宫中一个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单独进行谈话。事情发生在晚饭后。梅鲁拉多喝了些酒,按照自己的老习惯,炫耀自己热爱自由的幻想,表示看不起当代渺小的君主,对摩罗公爵表示不敬。贝林乔尼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歌颂吉安-加莱亚佐公爵的德行,把摩罗叫作杀人凶手,说他毒死了合法的公爵。由于安装了狄俄倪索斯之耳,公爵在很远的房间里听到他们的谈话,于是下令把梅鲁拉抓起来,把他关进位于主要城堡护城河下面的地牢里。
他几乎从来不谈论女人。只有一次说过,人们对待妇女是不道德的,就像对待动物一样。但他也嘲笑时髦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有一个热恋中的少年读了一首佩特拉克风格的感伤的十四行诗——老师回赠他三行诗,这也许是他写的唯一的一首诗了,他的确是个蹩脚的诗人: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认为塞萨尔的话并非轻率的玩笑,比这更值得重视。最低限度引起我许多痛苦的想法。
“不追求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不希望达到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他没有听我的话,继续说,“怕是有人会相信他的话。放明白点儿,我可不是傻瓜:不能听他的!我把他看透了……”
“鲜艳的色彩能引诱群氓。可是真正的艺术家并不迎合群氓,而为特选者服务。他的骄傲和宗旨不在于辉煌的色彩,而在于让画中出现类似奇迹的东西:让画中的光与影把平面的东西变成立体的。谁要是忽视影,为了色彩而牺牲了影——他就像是个饶舌的人,为了追求空洞的华丽辞藻而牺牲了语言的意思。”
“丑八怪!丑八怪!列奥纳多先生,快些到厨房去!我给您领来一些公子哥,您一定会满意的!”
“罗马时期的画家开始相互模仿,从此之后艺术便走向没落,这个过程延续了数个世纪。可是佛罗伦萨人乔托出世了,他不满足于对自己的老师契马部埃的模仿,他生在荒凉的山区,那里只栖息着山羊一类的动物,他在大自然的启迪下热爱上了艺术,开始在岩石上描绘所放牧的处于各种动态的山羊以及栖息在这个地区的所有动物,最后,通过长期钻研,他超过了他那个时代以及过去时代所有的老师。乔托之后,艺术又走向衰落,因为每个人都模仿现成的典范。这种状况持续了数百年,直至绰号为马萨乔的佛罗伦萨人托马索出世,他以自己完美的作品证明,大自然是所有老师的老师,舍弃大自然,不管以什么为楷模,都会徒劳地浪费力气。”
公爵委派他安装一个吊装圣钉的机器。
公爵从大教堂里出来,走到列奥纳多面前,拥抱他,亲吻他,把他称作阿基米德,对他造出这个奇妙的安装机器表示感谢,答应赏给他一匹纯种的柏柏尔马和两千罗马金币;然后宽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现在画师可以有空闲时间画完《最后的晚餐》中基督的面容了。
安得雷亚·萨拉伊诺生病了。老师护理他,彻夜不眠,守护在床前。可是一说起服药来,他连听都不想听。马可·多乔内偷偷地给患者送来一些药丸。列奥纳多发现了,给扔到窗外去了。
“看重什么事?什么事?你说,全都说出来!不要耍滑头,不要支吾搪塞!”
“我建议你不要关心如何医治,而要考虑的是如何保护自己的身体,你越是能够避开医生,就越能使自己的身体健康,因为医生们的药物跟炼金术士们的配方是一路货。”
当我和塞萨尔单独在一起时,他想起了这番话,厌恶地颦蹙双眉,说道:“又是谎言和装腔作势!”
“等你掌握了透视学并且熟知人体各个部位的比例关系以后,你在散步的时候就要热心观察人的动作——他们如何站立、行走、谈话和争论、大笑和吵架,这时他们的脸是什么样的,那些希望他们和解的观众以及那些默默地观看的人的脸都是什么样的;你把这一切尽快地用铅笔画在小本子里,这个小本子是用彩纸做的,你要随时随地带在身上,一本画满了之后再另外更换一本,把旧的收藏起来,精心保存。记住,不要把这些速写毁掉,也不要擦掉,而要保存起来,因为人体的运动在自然界中是无限的,任何人的记忆都不能把它们全都记住。这就是为什么当你观看这些速写时会把它们当成自己最优秀的教导者和老师。”
“谎言是如此可鄙,即使是赞颂上帝的伟大,也会贬低他;真理是如此美好,即使是歌颂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也会使它们变得优雅。真理和谎言之间的区别就像光与影之间的区别一样。”
E perchc gli e bon fralla salsiccia e to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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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占星术士规定的时刻里把它吊了起来。列奥纳多的机器工作得再好不过了。看不见绳子和圆盘。只见装着钉子的圆形玻璃容器金光灿灿,在我们头上升起,在香烟的缭绕中好像是升起的太阳。这是机器的奇迹。合唱队唱着:
“你在笑,卑劣之徒?!”
1476年——列奥纳多当时二十四岁,他的老师,著名的佛罗伦萨画师安得雷亚·韦罗基奥四十岁—— 一封指控列奥纳多和韦罗基奥进行鸡奸的匿名告密信投进一个圆桶形的木箱里——这种木箱被称作“鼓”,挂在佛罗伦萨一些主要的教堂里,最多的是挂在鲜花圣玛丽亚大教堂的圆柱上。那年4月9日,巡夜的警察和修道院的更夫审理了案件,宣布被告无罪,但有一个条件,就是看看是否还有告密;可是接到新的指控之后,6月9日那天,列奥纳多和韦罗基奥终审被判定无罪。再往后,任何人都一无所知了。在那以后不久,列奥纳多便永远离开韦罗基奥的画室和佛罗伦萨,移居米兰。
今天,我的同窗马可·多乔内给我一个笔记本,里面记录了老师关于透视学的讲话。是这样开头的:
我发现他每一次经过长期的拖延、怀疑和动摇之后终于又着手工作,拿起画笔的时候——都有一种类似于惊恐的感情控制着他。他对已经完成的总是不满意。别人看来是完美的极限,而他却找出错误来。他一直追求最高级的、不可企及的东西,人手的技能不管如何无止境都无法表现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他几乎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完成某一件作品。
贝内德托到佛罗伦萨去看望生病的师兄,他是圣马可修道院的多米尼加派修士,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在这座修道院当院长。
再譬如:“在阴雨中,物体的轮廓比在阳光下更清晰。”
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任凭偶然性的摆布,日复一日,完全听从上帝的意旨。我们是坐在海滨,等待着天气。好在还没有顾得上飞行器,否则就毫无希望了——准得一头扎进力学中去,我们仅仅能看见他而已!
Hic immolata est Hostia.
我默默地听着。一股寒气,像死亡一样的寒气,传遍我的全身,涌上我的心头。
老师说:“一切美好的东西在人的身上都得死亡,可是在艺术中却永世长存。”
今天又有了新的倒霉的事。苍蝇跟《最后的晚餐》一样给忘了。公爵提出要成立米兰画院,可是还没有建立,而老师却为这个不存在的画院设计起徽章来了,图案复杂而精致——一个由绳纹组成的方框,里面写着:Leonardi Vinci Academia(列奥纳多·芬奇画院)。他埋头于图案的修饰,好像是除了这桩艰难而无益的游戏之外,世上便不存在任何事情了。看来是任何力量都无法让他放下这件事。我按捺不住了,决定提醒他,使徒约翰的头部还没有完成。他耸了耸肩膀,眼睛没有离开绳纹图案,从牙缝里含糊地挤出一句话来:
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在新市场上经过一家肉铺,他厌恶地指着切成一块一块的牛羊猪肉,对我说:
“你有什么可奇怪的?”后来塞萨尔对我解释说,“经常都是如此:随便什么人都能驾驭他。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指靠他。他不能坚决果断地决定任何事。总是在模棱两可之间——我们有理,你们也有理,既行,又不行。随风倒。没有坚强的毅力,没有果敢的精神。优柔寡断,任人摆布,仿佛是没有骨头,尽管有力量,但很脆弱。能把马蹄铁掰弯,能够想出一种杠杆把施洗者圣乔万尼的塑像如一个麻雀窠似的起吊到高空,可是做起正经事来需要毅力的时候——连一根草棍都拿不起来,连一只瓢虫都不敢伤害!……”
爵位窃取者和杀人凶手摩罗眼含泪水,双手伸向圣钉。
“有一次,一颗水珠想要升到天上去。在火的帮助下,它变成轻飘飘的蒸汽,飞起来了。可是达到一定的高度以后,遇到一股稀薄的冷空气,于是蒸汽收缩了,凝固了——它的高傲变成了惊惧。水珠变成雨,降落下来。干涸的土地把它喝了下去。这个水珠长期关押在地下的暗牢里进行悔罪。”
今天马可·多乔内说:
塞萨尔的这番话使我的心灵充满惊恐不安。最近几天,我一直思考这番语,想要把它忘却,但办不到。
“在花园围墙附近大路旁的高冈上,有块石头,周围长满了树木、苔藓和花草。有一天,这块石头看见下面大路上有许多石头,便想要到它们那里去,暗自对自己说:‘我生活在这些娇嫩的短命的花草中间有什么乐趣?我希望生活在我的亲人和兄弟中间,生活在跟我一样的石头中间!’于是就滚到大路上去找它所谓的亲人和兄弟。可是这里不断地有大车的轮子碾轧它,有驴骡的蹄子和行人钉着钉子的皮鞋践踏它。它偶尔得到一些安宁,可是烂泥和牲口的粪便却把它覆盖上,它这时便幻想能够自由地呼吸。它悲哀地看着自己从前的地方,那是花园里一个偏僻幽静的地方,它现在觉得那是天堂。安得雷亚,有些人也是这样,他们抛弃了宁静的观察,陷入人世充满邪恶的情欲。”
天主哇,我从地狱里向你求告,你听听我的声音,你听听我的恳求!我像是一个强盗被钉在十字架上,呼唤着你的名字:主哇,当你回到你的天国时,可要记着我呀!
谈到被卷进水中漩涡里的尸体时,他补充说:“描绘这种打击和冲突时,不要忘记力学法则,根据这个法则,降落的角度等于反射的角度。”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列奥纳多躲避女人:他进行观察时需要最大的自由。
我突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心上来……跳起来,大声叫道:
今天,一个犹太人来卖马。老师想要买一匹枣红牡马。犹太人开始劝说他买一匹牡马的同时再买一匹牝马,又是逢迎哀求,又是起誓发愿,毫不退让。列奥纳多喜欢马而且对马很内行,最后终于一挥手,买了一匹牝马,只不过是为了摆脱犹太人的纠缠而欺骗了自己。我看着,听着,感到莫名其妙。
小雅各波从房子里溜了出去,避开人群,过了几条马路,遇到了巡夜卫队队长朱斯迪西的骑兵,把他们带到我们这里来——就在这一瞬间,被砍坏的房门在人群的压力下倒塌了,士兵从后面殴打人群。暴乱的人四处逃散。雅各波头部受了伤,差点儿没被打死。
怎么?同是一个人——既带着天真的笑容,像圣法兰西斯一样,为鸽子祝福,又在地狱的铁器作坊里发明那种装配着血淋淋蜘蛛爪子的钢铁怪物——同是一个人吗?不,不可能,这不能忍受!什么都好,但愿不是这样!不信神也比同时把上帝的仆人和魔鬼的仆人合为一体要好,基督的面容和暴虐者斯福尔扎的面容长在一个人身上!
为了进行赎罪,
我匍匐在他的脚下,祈求他对我讲讲,哪怕是只说一句话,以便驱散我的疑虑。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会相信他的!可是他什么都不愿意说,或者是不能说。
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
“人的动作和人的感情一样,也是丰富多彩的,而且是无限的。艺术家的最高使命就是通过面部和身体的动作来表现灵魂的情欲。
回到家以后,我们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钻进老师的画室里。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塞萨尔翻弄一会儿,从桌上一摞书底下抽出一个笔记本,让我看里面的画。我明知这样做不好,可是没有力量抗拒,好奇地看了。
列奥纳多坐到丑八怪们跟前,让人拿葡萄酒来款待他们,然后便亲切地问东问西,说一些逗乐的话引人大笑不止。他们起初很拘束,以不信任的目光看着,可能是不明白为什么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可是后来他讲了个市井故事,说的是一个犹太人死后被其同胞碎尸装到坛子里,加上蜂蜜和香料,因为波洛尼亚城市的法律禁止犹太人土葬,他们就把这个坛子装到船上与货物一起运往威尼斯,不料一个威尼斯的基督教徒乘这艘船旅行,无意之中把这个尸体当成蜜饯吃了。母蜘蛛听了这个故事笑得前仰后合。很快三个人都像喝醉了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扭捏作态,叫人恶心。我难为情地低下了头,转过身去,不想看。可是列奥纳多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好像是一个学者在进行一项试验。当他们的丑陋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时,他拿出一张纸,开始画这些令人讨厌的面孔,所用的还是刚才用来精心描绘圣母玛丽亚神圣微笑的那支铅笔。
不管我怎么难过,只消看看他的脸,心里就会变得轻松和愉快起来。他那双眼睛多么奇妙——明亮,浅蓝色,冷漠如冰;他说话的声音多么安详和好听,他的微笑多么迷人!如果他希望说服人们赞同或者否定某件事情,哪怕是最凶恶的或者最倔强的人,也都不能抗拒他那婉转的话语。当他伏案工作时,我经常久久地注视着他,只见他陷入沉思,习惯性地用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梳理着长长的如少女的青丝般的柔软的卷发和金色的胡须。如果他跟什么人谈话,通常略略眯起一只眼睛,脸上露出有些狡黠但很和善的微笑表情:好像那时他从浓眉下面射出的目光会钻进对方心灵的深处。
他翻了一页,让我看一种装着许多长刀的战车。它全速前进,冲入敌军。锋利的大刀像蜘蛛的爪子,在空中旋转,发出刺耳的呼啸声和齿轮的轧轧声,把敌人砍成两截,血肉横飞。砍下来的胳膊、大腿、脑袋和被砍碎的躯体狼藉遍野。
“第一幅绘画作品就是沿着太阳投在墙上的人影的边缘画出的线条。”
两天以后,我和贝内德托启程赴佛罗伦萨。得到我父的祝福,我将在圣马可修道院里,在主的仆人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身边当一名见习修士——上帝拯救了我!
使徒说:“基督为之而死的那个软弱兄弟,也将因为你的知识而死。”
我弃绝了知识树的毒果,傲慢的尘世理性,作为魔鬼之子的反上帝的科学。
天主哇,感谢你!你把我从死亡的阴影里,从地狱里拯救出来。
老师的脸有时如此开朗、无邪和纯洁,我准备原谅一切,相信一切——重新把我的灵魂奉献给他。可是突然,他那双薄嘴唇上掠过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使我不寒而栗,我好像是透过清澈的水看到了水下的深渊。于是我又觉得,他的心灵深不可测,里面藏有秘密,我想起了他的一条谜语:
“注意,切莫让对黄金的贪得无厌压制下你对艺术的爱。记住,对荣誉的猎取比获得的荣誉更重要。对富人的记忆随着富人的变迁而变化,而对智者的记忆却永不消失,因为智慧和科学是自己父母的合法子女,而不像金钱那样是私生子女。爱荣誉吧,不要害怕贫困。想一想,有多少在富贵中诞生的哲学家为了不让财富玷污了自己的灵魂而自愿遭受贫困。”
“讲吧,老师!”安得雷亚高兴了,坐到列奥纳多的跟前。
老师曾经用不多的几句话概括了绘画的历史:
还有一点也让我惊奇:画家讲述恐怖的构思时却心平气和,无动于衷。
塞萨尔的话也许有一部分道理。可是他为什么这样不喜欢老师呢?列奥纳多对他的一切都宽恕了,很乐意听他那些恶毒嘲笑的话,很器重他的才华,从来不生气。
最后也得给公爵夫人贝雅特里齐构思一幅暗喻着忘恩负义的寓意画:一个人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把蜡烛熄灭,而蜡烛在黑夜里才是用得上的。
“O,Crux benedicta,quae sola fuisti digna portare Regem coelorum et Dominum.Alleluia!”(噢,堪称光荣的十字架呀,唯有你才配得上背负着天国和主的圣体。哈利路亚!)
他以数学的精确性用天平量主受难的工具,把它当成一块破铁——查看它有多少盎司,多少克——圣物对于他来说仅仅是数字加数字,仅仅是吊装机器的各种部件——绳子、轮子、拉杆和圆盘中的一个!
“从哪里领来的?”老师问道。
“谨防粗糙和生硬。让你们的阴影像烟云一样消融,像远处乐曲声一样渐渐地寂静下来!”
他笑了,故作欢乐的样子:
今天又发生一桩不幸的事。
Confi xa Clavic viscera,
昨天夜里,我阅读《圣法兰西斯之花》——我任何时候都离不开这本书。法兰西斯跟列奥纳多一样,爱惜生物。他有时不做歌颂上帝英明的祈祷,而一连数个小时在蜂场观察蜜蜂如何用蜂蜡筑巢,如何酿蜜。有一次,他在一座荒凉的山上向鸟儿传播主的金言,鸟儿纷纷落在他的脚下,静静地听着。他讲完以后,鸟儿抖动着身子,扑打着翅膀,张开喙,用头触动法兰西斯的袈裟表示亲昵,仿佛是想要告诉他,它们明白了布道;他为它们祝福,它们欢快地鸣叫着飞走了。
列奥纳多看了看他,平静地回答道:
事情千头万绪。没等把一件做完,就又着手做另外一件。况且每一件事情都像是游戏,每一种游戏都像是事情。涉猎广泛,但不持之以恒。塞萨尔说,河水可以倒流,列奥纳多却不能全神贯注于一个构思并把它进行到底。他把老师叫作最伟大的轻佻的人,说他的著作浩瀚繁多,但不会有任何成效。列奥纳多好像是写了一百二十卷的《自然论》。然而这都是一些片断、零星札记、零散的碎纸片——洋洋五千多页,但全都杂乱无章,他本人有时也分辨不清,需要用某一段札记,却无法找到。
“哎,都是胡说八道!你为什么发火?我俩是朋友,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值得争吵吗?来,为你的健康干杯!……”
我不能再忍受了!我完了,想到这些相互矛盾的思想,透过基督的面容看到反基督的面孔,我要发疯了。天主哇,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我很早就醒了。太阳刚刚出来。别的人还在睡觉。我到院子里去用井里的冷水洗脸。静悄悄的。远处的钟声像是蜜蜂的嗡嗡声。晨雾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我突然听见无数翅膀的扇动声,仿佛是我在梦中所见到的。我抬起眼睛,看见列奥纳多先生站在高处鸽子窝的梯子上。
我给自己搞了一个这样的小本子,每天晚上把一天中所听到的老师说的那些值得记住的话全都记录下来。
“你说什么?哪能呢……行了,我不说了!放心吧。我真的没有料到你如此看重这件事……”
Te Deum laudamus!
“一个艺术家不善于怀疑自己,其成就必然甚微。如果你的作品比你估计的高,你就会幸福;如果你的作品跟你估计的一致,那就很糟糕;可是如果你的作品比你估计的低,那则是最大的灾难,有些人惊奇地认为上帝帮助他画得如此完美,往往就会发生这种情况。”
可怜的老师如今不管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有人向他预订画,有人求他作画,一封封便函给他投来;他不知如何才能摆脱。
画的是一些巨型臼炮、能爆炸的圆弹、多筒的火炮和别的武器,光影柔和,像他那些最美的圣母像的面容一样。记得有一颗炮弹长有半肘,塞萨尔向我讲解了它的构造:由青铜铸成,弹膛里装满掺着石膏和鱼胶的麻纤维、碎毛、焦油、硫黄,像迷宫一样交织着铜管,铜管用最结实的牛筋缠绕着,里面填满炸药和子弹。铜管的管口螺旋式地排列在炮弹的表面上。发射时从管口往外喷火,炮弹旋转,以最快的速度跳出,像个大陀螺,喷出火束。列奥纳多在图的空白处亲笔写道:“这是最好的和最有用的炮弹。发射以后经过一段时间即可喷火,这段时间相当于诵读Ave Maria所需要的时间。”
“我们把自己的生活建筑在别的动物死亡的基础上!人和兽是死者永恒的避难所,彼此是坟墓……”
塞萨尔告诉我,老师喜欢跟随着押赴刑场的死囚,观察他们脸上痛苦和恐怖的程度,注意留心观察囚徒死亡时肌肉的最后颤抖,他的这种好奇让刽子手感到奇怪。
贝林乔尼赋诗一首,说至尊的摩罗受到众神的爱戴,在他的统治下,从古代铁圣钉向人世间升华出新的黄金时代。
“最重要的是谨防粗糙的轮廓。让年轻细嫩的躯体上阴影的边缘不是死板的,不是像石头一样的,而是轻柔的,难以察觉的和像空气一样透明的,因为人体本身就是透明的,如果你透过手指来看太阳,你就会相信这一点。过于明亮的光不能提供美好的阴影。你要惧怕明亮的光。黄昏,或者雾天,太阳躲在云里,那时你会发现,走在马路上房子墙壁之间阴影中的男男女女脸上是如何温柔和美丽。这是最理想的光。让你的阴影逐渐地消失在光中,像烟一样消融,像低沉的乐曲声一样逐渐地静止下来。记住:在光与影之间有一种中间色调,它具有二重性,与二者具有相同的关系,既像是明亮的影,又像是发暗的光。艺术家呀,你要找到这种中间色调:富有魅力的美之奥秘就在这里!” 他这样说了,然后举起一只手,好像是希望把这些话铭刻在我们的记忆里,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重复道:
噢,我痛苦哇,我这个该死的!当初在我的师傅贝内德托的净室里多么甜蜜,我是多么单纯无邪,像是天堂里的始祖。可是我造孽了,把灵魂出卖给了狡猾的蛇,吃了智慧树的果子——于是开了眼界,我看见了善与恶、光与影、上帝和魔鬼;我还看清了什么是赤裸裸的,什么是孤苦伶仃的,什么是贫困的——我的灵魂要死了。
列奥纳多安装了狄俄倪索斯之耳,他就此有什么感想呢?他研究有趣的法则时并没有考虑到善与恶,用塞萨尔的说法,“是在闹着玩和游戏”——他做别的事情时也是这样:譬如发明可怕的武器,能爆炸的炮弹、爪子一挥动就能砍倒五六十人的铁蜘蛛等等。
今天塞萨尔问我是否知道,列奥纳多在佛罗伦萨曾经被指控搞同性恋。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寨萨尔喝醉了或者说梦呓。可是他详细而准确地向我做了解释。
感谢上帝吧,我的灵魂!我只要活着,就永远颂扬主,永远为我的上帝唱赞歌!
“你看见什么了,塞萨尔?”
列奥纳多虽然解释自然法则时表现出理性的平静,没有发怒,也没有责怪,可是他本人却按照另一种法则来行动,拒绝食用一切有生命的食品。
增加小灌肠和炸鸫鸟的味道。
“敌人的议论有时比朋友的议论更正确和更有益。人们的憎恨几乎经常都比爱更深刻。憎恨者的目光比爱人者的目光更有洞察力。真正的朋友跟你自己是一回事。敌人可是不像你——这也就是他的力量之所在。憎恨能揭示出许多被爱所掩盖了的东西。记住这一点,不要轻视敌人的谩骂。”
他最近几天一直在画使徒约翰的头部。今天应该画完。可是我很惊异,他从早晨就留在家里,跟小雅各波一起观察熊蜂、胡蜂和苍蝇的飞翔。埋头于研究这些昆虫躯体和翅膀的构造,好像是这决定着世界的命运。当他发现苍蝇的两只后腿起着舵的作用时,天知道他有多么高兴。老师认为这对于发明飞行器来说非常有益和重要。可是令人懊丧的是,他为了研究苍蝇的后腿却把使徒约翰的头部给丢到一边了。
“不要诱惑我。走开,撒旦!”
我现在弃绝了当代的智慧,它打上了七首蛇——被称作反基督的笼罩着黑暗的怪兽的印迹。
“经验是各种艺术和科学之父,从不欺骗人,而欺骗人的是想象,它允诺给人提供经验所不能提供的东西。经验是无辜的,而我们愚蠢的奢望则是有罪的。经验能把谎言跟真理区别开,追求的是可能实现的,并不期望无法达到的目标,我们由于无知而在这种期望中上当受骗,因此绝望。”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心里想:“这就是整个的他——全都反映在这个提示之中。”
记得机械工匠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让卡珊德拉看了那棵毒树。但愿我永远也别看见它!现在——我好像是看见了它,就像那天夜里在朦胧的绿色月光下一样,湿漉漉的树叶滴着毒汁,果实悄悄地熟了,笼罩着死亡和恐惧。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经书里的话:“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Pazzia bestialissim——‘最愚蠢的兽性’。不是吗,在这种机器发明者的嘴里是个不坏的字眼儿?”
他最后说:
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是多么难以满足,他对自然界是多么独具慧眼!他是多么善于发现难以察觉的事物!随时随地都像个孩子似的,像第一批到了天堂的人似的,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和惊喜。
I'non posso di lor ciancie far tesauro.
我明白了《圣经》中的话:“心怀二意的人在他一切所行的路上都没有定见。”
“微小的知识让人高傲,广博的知识让人谦卑:这犹如空虚的谷穗仰头朝天,而籽粒饱满的谷穗则向自己的大地母亲俯首。”
萨拉伊诺和马可告诉我,列奥纳多多年来不断询问旅行家和所有见过旋风、洪水、风暴、山崩、地震的人——了解准确的细枝末节,像学者一样,一点一滴地搜集各种观察材料,以便酝酿一幅画的构思,尽管这一构思永远都不能实现。记得我在听洪水的故事时,体验到的正是看到他的画稿里那些妖魔鬼怪时所产生的感觉——恐怖,但却诱人。
跟他相处时间越长,似乎越发不了解他。
圣体被钉子给钉住了,
安得雷亚本人想说,最好是放放血——他认识一位放血技术很高明的理发师——可是刚一开口,老师就真的生气了,用了不好听的字眼儿大骂所有的医生,而且说:
但愿主由于老师的爱和智慧而奖赏他,他怀着这种爱并以这种智慧引导我走上通往这门高尚的学问的高级途径!有朝一日什么人得到这本日记,愿他在祈祷中能够提起上帝的温顺奴仆、不称职的学生乔万尼·贝特拉菲奥的灵魂和佛罗伦萨人列奥纳多·达·芬奇大师的灵魂。
又画了两天使徒约翰的头部。
他构思并且早已开始写作《绘画论》一书了,可是按照他的惯例,并没有完成,而且上帝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最近,他教我学习空间和线条透视、光与影,从书中摘引一些段落和有关艺术的个别想法。我把记住的抄录在这里。
前几天,老师走进我的房间,说道:“乔万尼,小房间集中人的智慧,大房间促使人行动,你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
“可能许多人认为这个图像很荒诞,”老师继续说,“可是我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它对于唤起智慧进行发掘和虚构是有益的。墙上各种不同的石头混杂在一起,出现裂缝,积水发霉的斑迹,或者火堆蒙上薄薄的一层灰烬,或者云彩的轮廓,我有时能从这里发现最美妙的类似于山峦、悬崖、河流、平原和树木的图形,也能遇见奇妙的战斗场面、充满魅力的奇特脸形、有趣的妖魔鬼怪以及许许多多别的妙不可言的形象。我从中挑选了所需要的并且加工完成。同样,倾听远处的钟声,你会在这杂乱的隆隆声中按照自己的愿望发现你所想的名字和词语。”
夜里有一群人把我们的房子包围起来,要圣钉,并且叫喊着:“魔法师,不信神的人,你毒死了公爵,你是反基督!”
“失火啦!失火啦!救命啊!我们要烧死啦!”
塞萨尔发起火来:“这些愚蠢的骑士书简,这些甜腻腻的寓意画,要是落到一个宫廷食客的头上倒也罢了,可是却纠缠着像列奥纳多这样的艺术家。耻辱!”我认为他错了。老师根本不考虑名声。他是借寓意画开心取乐,犹如进行猜谜游戏和数学运算、画圣母玛丽亚的微笑和绳纹图案一样。
今天午饭后,他当着我的面完成了一幅画,画的是圣母玛丽亚低着头倾听天使长的祝福。包头上镶嵌着珍珠和两只鸽子翅膀,露在外面的头发像佛罗伦萨少女那样编成发辫,天使扇动翅膀而飘动——看起来画得漫不经心,但实际上却是非常高明。卷发的美丽好像是一首奇妙的乐曲,使人入迷。她那双眼睛的奥秘仿佛是透过下垂的眼帘和浓密的睫毛而显现出来,好像是水下的花朵透过透明的涟漪而显现出来,但却可望而不可即。
用你的光辉启迪我的灵魂吧,让我解脱那些矛盾的思想吧,让我以坚定的步伐走在你的道路上吧,让我的脚步不再动摇,让我永远处在你的翅膀荫庇之下吧!
“怎么装疯卖傻?你说什么?”
我们把巴克科斯神歌颂:
有时关于一件平平常常的事能说出一句精辟的话来,即使是活上一百年,也不能忘记——牢固地扎到记忆里,无法摆脱掉。
“跑不了,来得及。”
讲到反映到水中的闪电光亮时说:“离观看的人远的波浪中,光亮大;离观众近的波浪中,则小,这是光反射在光滑平面上的规律。”
我弃绝了多神教各种美的诱惑。
塞萨尔聚精会神地听着,微微一笑,抬起眼睛看着列奥纳多,想要发表不同意见,可是一直没有吭声。
他发明一种记忆人的面孔的奇怪方法。他认为人的鼻子有三种类型:笔直鼻子、鹰钩鼻子和塌梁鼻子。笔直鼻子有的长有的短,鼻头或尖或钝。鹰钩鼻子的鼓包有的在上部,有的在下部,有的在中间——诸如此类,等等,面部的其他器官也是如此。所有这些无数的分类和类型都用数字标出,记在一个带有表格的专用笔记本里。画家如果散步时遇见一张他希望记住的面孔,他只消用符号记下鼻子、前额、眼睛、下颏的相应类型,就可以通过系列数字把一瞬间见到的一张活生生面孔牢固地保留在记忆里。回到家以后,有了时间,再把一个个器官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形象。
老师关心我,把我当作亲人:了解到我很贫困以后,不愿意收取商定的每月学费。
“对于那些初步掌握了自然现象的普遍法则的人来说,对于那些有了知识的人来说——很容易做到触类旁通,因为所有的事物,都跟人和动物一样,就其构成来说是相似的。”
“区别就像光与影之间一样吗?”他重复了一遍,“可是,老师,您不是刚刚还强调说,明与暗之间有一种中间色调吗?说它具有二重性,与二者具有相同的关系,既像是明亮的影,又像是发暗的光。就是说——在真理与谎言之间也有中间物吗?……可是,不对,不可能有……的确,老师,您的比喻在我的头脑里产生了很大的诱惑力,因为艺术家在明与暗的融合中寻找富有魅力的美丽奥秘之所在,怕是要问,真理与谎言是否能像明与暗那样融合在一起……”
贝内德托哟,我多么想回到你那幽静的净室里去,向你陈述我的全部痛苦,投入你的怀抱,求你怜悯我,搬下压在我心头的重担,我亲爱的师傅,你是我温顺的羔羊,履行着基督的教诲:精神上贫乏的人是幸福的。
“如果画家的手骨瘦如柴,虬筋盘结,那么他所乐意画的人也必定是有一双骨节粗大、骨瘦如柴的手,而且这种情况还要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上复现,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喜欢跟他本人的面孔和躯体相类似的面孔和躯体。这就是为什么如果画家不漂亮,他为自己的绘画也必定选择不漂亮的人物,反之亦然。谨防你所描绘的男男女女像是孪生的兄弟姊妹,不管是美的还是丑的——而许多意大利画家却都有这种不足之处。绘画中没有比模仿自己的躯体再危险和起破坏作用的错误了。我认为这种错误的产生是由于灵魂就是自己躯体描摹者:灵魂早就创造了躯体并且按照自己的样板来刻画它,把它塑造得跟自己相像;如今灵魂需要借助于画笔和色彩创造一个新的躯体,那么它最乐意再现已经体现过的形象。”
摩罗公爵委派他在宫廷安装一种藏在墙壁里的听筒,叫作狄俄倪索斯之耳,能够让君主从一个房间里窃听到别的房间说些什么。起初,老师特别热情地开始敷设听筒的工作。可是跟通常一样,不久就冷淡下来,寻找各种借口拖延。公爵催促他,并且生气了。可是老师却忙起一件新的事情来,其重要性在他看来不次于安装狄俄倪索斯之耳——亦即一项植物试验:把饭瓜的根部切掉,仅留一个须根,多多地浇水。让他十分高兴的是饭瓜没有干枯死,用他的说法,母亲顺利地养育了所有的子女——大约六十个很长的饭瓜。他多么有耐心地和欣喜地观察这棵植物的生长!今天,他在菜畦里一直坐到拂晓,观察着肥大的叶子如何吸收露水。他说:“土地用水分灌溉植物,天空用露水滋润植物,而太阳则供给它们以灵魂。”因为他认为不仅人,而且动物,甚至植物也有灵魂——贝内德托把这种看法视为离经叛道的异端邪说。
两臂伸开,双脚并拢,
列奥纳多起初不高兴了,好像是感到吃惊,甚至听了学生的话很生气,可是后来却笑了,回答道:
有一次谈到抽象的力学时说道:“力总是希望战胜自己的动因,而战胜以后死掉。撞击是运动的儿子、力的孙子,而共同的曾祖父则是重量。”
列奥纳多听到百姓的呼喊并没有生气。马可想要发射火绳枪,他制止了。老师的脸色很安详,像平时一样深奥莫测。
我今天在破烂胡同离大教堂不远的地方遇到了我的叔叔——玻璃工匠奥斯瓦尔德·英格里姆。他告诉我,他跟我脱离了关系,因为我住在不信神的异端分子列奥纳多的家里,从而把自己的灵魂毁了。如今我孤身一人了:我在人世上没有任何人了——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只有老师。我重复着列奥纳多那句美妙的祈祷词:“让主,世界的光,启迪我吧,并且帮助我学会透视学,这是世界的光的科学。”难道这是一个不信神的人说的话吗?
今天晚上,我看见老师冒雨站在一条狭窄、肮脏和气味难闻的小胡同里,只见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石头墙壁,这墙壁看来没有任何有趣之处,只是上面有一片一片湿润的痕迹。观察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小孩子们用手指指着他大笑。我问他在这墙壁上发现了什么。
老师讲一些可笑的故事、寓言、谜语给病人解闷,萨拉伊诺最喜欢听这些玩意儿。我看着,听着老师讲,不禁感到惊异。他是多么愉快!
我觉得我迷失在可怕的迷宫里了。我叫喊,我呼唤——没有人向我回应。人越往前走,就越发迷失得厉害。我在何处?天主哇,假如你也遗弃我,我可如何是好?
“怎么,老师,”塞萨尔以其惯有的恶意嘲笑口吻反驳说,“据说智慧天使中最聪明的留采菲尔好像是掌握了最广博的知识,但这知识给他的不是谦卑,而是高傲,他因此而被打入地狱,这怎么解释呢?”
“他这回在什么问题上撒谎了,塞萨尔?”我惊奇地问道,“我觉得老师……”
昨天,他跟铸铁匠谈论公爵委派制造的一种武器时说道:“装在炮膛底部和圆弹之间的炸药爆炸的作用就像一个人臀部顶着墙壁用双手猛力推动前面的重物一样。”
方舟停在主神坛上方黑暗的穹隆下面,周围点着五盏长明灯。
“看不起绘画的人,也必然看不起对世界哲学的和精确的认知,因为绘画是大自然合法的女儿,或者最好是说,是大自然的孙女儿。现有的一切皆产生于大自然,同时也生出了关于绘画的科学。这就是为什么我说,绘画是大自然的孙女儿和上帝的亲戚。凡是谩骂绘画的人,他必定谩骂大自然。”
我奔下楼去,只见工作室里浓烟滚滚,把我吓坏了。老师站在浓烟里,被蓝色的火焰所照亮,像是古代的魔法师,面带愉快的笑容,看着吓得脸色煞白,挥动着双手的玛杜琳娜和提着两桶水跑来的马可。马可不惜毁掉桌子上的画稿和书稿,想要把两桶水泼到桌子上,可是老师制止了他,说他是在闹着玩哩!这时,我们看到,烟和火焰是从一个烧红的铜锅里冒出来的,锅里盛着白色粉末、乳香和松香——这是他发明的焰火的配方。我不知道,从这种淘气行为中得到最大乐趣的是谁——是热衷于游戏的小伙伴调皮鬼雅各波还是列奥纳多本人。他对玛杜琳娜的惊慌和马可的救火水桶笑得多么开心!上帝可以证明,一个能够如此开怀大笑的人不可能是个恶人。
“让那些伪君子随便说吧,”列奥纳多回答道,“但愿你们的心不要为此不安,我的朋友们!研究自然现象是合乎主的心意的事。这跟做祈祷是一回事。认识自然法则,我们就能以此来颂扬第一个发明者,宇宙的画家,并且学习爱他,因为对上帝的伟大的爱来源于伟大的认识。凡是知道得少的人,爱得也轻。你如果爱造物主是为了你期待于他的一时的仁慈,而不是因为他的永恒的恩德和力量——那么你就像狗一样,它向主人摇着尾巴,舔他的手,是希望得到一些好吃的。你想一想,如果这条狗要是能了解主人的灵魂和理智,就会更强烈地爱他。请记住,我的孩子们,爱是认知的女儿;认知得越准确,爱也就越热烈。福音书里说:
过了一会儿,老师讲到另外一个问题时说道:
“噢,当然是卑鄙的诽谤!”塞萨尔补充说,两眼射出讥笑的目光,“尽管你还不知道,我的朋友乔万尼,他的心灵充满了什么样的矛盾。这是一座迷宫,小鬼在里面都会摔断了腿。难解的谜和秘密多得数不清!从一方面来看,似乎是个童男,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
老师谈到画家应该如何体现绘画的构思时,向我们讲述了他构思描绘洪水的过程作为例子。
“画家描绘可怕的、可悲的或可笑的事物时——观众所体验的感情应该唤起他的身体活动,仿佛是他本人也参与所描绘的行动;如果达不到这一点——画家,你要知道,你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人们狠心地压挤它,反而给它以生命。——磨面粉。
列奥纳多什么都没有回答,但是沉默片刻以后给我们讲了一个寓言:
我今天阅读使徒保罗的书信,在《哥林多前书》中发现下面的话:“知识叫人自高自大,唯有爱心能造就人。若有人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按他所当知道的,他仍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有人爱神,神就会给他知识。”使徒断言:知识来源于爱;可是列奥纳多却认为爱来源于知识。谁对?我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可是不解决这个问题就不能生活。
“别难过,孩子:下次我一定带你到城堡去过节。现在我讲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树木把孩子送到世上去,孩子们却注定得消灭自己的父母。——斧头把。
可是他在欢笑声中并没有放过机会,赶紧记下他对玛杜琳娜脸上皱纹的观察,这种皱纹在人的脸上表现的是惊恐。
兽皮迫使人们奔跑、争夺和叫喊。——玩皮球游戏。
公爵有两个情妇,其中之一是切奇利娅·贝加米尼伯爵夫人,老师给她画了一幅寓意嫉妒的画:一个衰弱的老太婆披着豹子皮,双乳下垂,背着装有毒箭的箭袋,骑着人的骨架,手里拿着一只大高脚杯,里面装满毒蛇。
“你不能想象,乔万尼,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塞萨尔痛苦地讥笑着补充说,“走在路上会把一条虫子从地上拾起来放到树叶上,而不至于让人给踩死——而当他心情好的时候——即使是亲妈在哭泣,他也只是在观察眼眉如何活动,前额的皮肤如何形成皱纹,两个嘴角如何下垂。”
“你瞧,乔万尼,多么奇特而又壮观——喀迈拉张着大嘴;再看这边——一个小天使,温柔的面孔,飘扬着卷发,在逃避妖怪。奇异的偶然性在这里造就了堪与大画师相媲美的形象。”
“你什么都不知道!列奥纳多先生做这一切根本不是出自善良,只不过是借以开心,跟做别的一切事情一样——装疯卖傻……”
下面记录几则谜语当作例子:
马可·多乔内是列奥纳多最勤奋的和最认真的学生,工作起来特别卖力气,一丝不苟地履行老师的一切规矩;可是看来越是努力,收效却越少。马可很倔强:只要产生一个想法,棒打不回头。他坚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因此没有丧失当个大画家的希望。他比我们任何人都高兴听老师那些把艺术归结为力学的发明。前几天,他带上记着用于记忆面孔的各种数字的笔记本,到市民集会广场去了,在人群中选择一些人的面孔,用符号把它们记在表格里。可是回到家以后,不管花费多大力气,都不能把一些单个的器官合成一张活生生的面孔。用来量黑色颜料的小勺,也让他遇到了倒霉的事:尽管他在工作中严格遵守数学般的准确性,画出来的暗影却仍然是不透明的,不自然的,人的面孔如同木头的,失去了任何美感。马可就此解释说,他没有准确无误地履行老师的规矩,于是又加倍努力起来。而塞萨尔·达·谢斯托则幸灾乐祸。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用手把脸捂上,从他身旁跑走了。
“科学使灵魂变得年轻,减轻老年的痛苦。积累智慧吧,就是为老年积累香甜的食品。”
塞萨尔说,列奥纳多似乎是一生中只忙于力学和几何学,没有时间谈情说爱,可是他未必是个童男,因为他当然应该跟女人发生关系,哪怕是只有过一次,不是像普通的凡人那样为了享乐,而是出于好奇心,为了对解剖学进行科学观察,不动感情地以数学的精确性研究做爱的奥秘,把这当成普通的自然现象。
可是由于无尽无休地操心苍蝇翅膀、饭瓜、猫、狄俄倪索斯之耳、绳纹图案以及诸如此类的重要事情而失掉了什么东西。又是没有完成就放下,全副身心地钻到几何学里去了,用塞萨尔的说法,像是蜗牛钻进自己的壳里去了,对绘画极其厌恶。据说他仿佛是一闻到颜料的气味,一看到画笔和画布的样子就反感。
Tendens manus vestigia,
“阳光赋予人体以最大的快感,数学真理的明晰性赋予灵魂以最大的快感。这就是为什么研究透视的科学观察光线——眼睛的最大快感——与数学的明晰性——智慧的最大快感——结合起来,应该超越人类一切其余的研究和科学。耶稣谈到他自己时说‘我是世界的光’,让这句话能够启迪我,并且有助于阐释关于透视的科学——关于光线的科学。我把本书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远处物体体积的缩小,第二部分——色彩明晰度的减弱,第三部分——轮廓明晰度的减弱。”
他与一位建筑师进行争论,不耐烦地叫道:“您怎么不明白,先生?这像白昼一样明亮。拱是什么?拱只不过是两个连接点及其对应的薄弱所产生的一种力,而非其他。”建筑师甚至惊奇得目瞪口呆。可是对于我来说,他们谈话中的一切马上就清晰了,仿佛是在黑暗的房间里点上了蜡烛。
二者都让人惊奇不已,都是奇迹。
我感到厌恶——不知是由于在这个下等小酒馆里喝的葡萄酒,还是由于我们在那里谈话的内容。有些人很卑劣,以贬低伟大人物为乐趣,一想到这种人就觉得可耻。
他说:“最善良的马可是艺术的真正殉难者!他以行动证明这些受到称赞的规矩、小勺子、记录鼻子的表格毫无用处。要想生孩子,知道怎么生孩子是不够的。列奥纳多不仅自我欺骗,同时也欺骗别人:说的是一样,做的则是另一样。他作画的时候,不考虑任何规矩,而只是凭着灵感。可是他当个大画家还不够,他还想要当个大学者,想要把艺术和科学,把灵感和数学调和起来。我担心的是同时追两只兔子,一只也捉不到!”
“列奥纳多先生,许多人指责您和我们,您的学生,很少到教堂去,过节时也跟平常日子一样,忙于工作。”
公爵的另一个情妇叫卢克莱西娅·克里韦利,为了不得罪她,老师不得不给她也画了一幅寓意画,也暗喻着嫉妒:正当榛子树上的果实完全成熟的时候,用棒子敲打和抖动榛子树的树枝。一旁写着题词:善有善报。
“乔万尼,你说的是不是列奥纳多先生不吃肉,只靠植物为生?”
百姓们跪下,跟随他念道:“哈利路亚!”
安得雷亚·萨拉伊诺有时痛苦地抱怨说,我们的生活单调、孤独和枯燥,他认为别的画师的学生过得欢乐得多。他像少女一样,喜欢新衣服,并且因为没有机会穿给别人看而难过。他愿意过节,喜欢热闹、奢华和人多,愿意看钟情的目光。
也许因为月桂叶是好调料,
他喜欢所有的动物。有时整天观察猫和画猫,研究它们的习性:如何嬉戏、打架、睡眠、用爪子洗脸、捕鼠、伸懒腰和向狗竖起毛来。或者透过玻璃器皿的玻璃壁观察里面的鱼、蛞蝓、铁线虫、乌贼以及其他水生动物。当这些动物打架或者相互吞食时,他的脸表现出深深的满足。
大主教念道:
他无所不会,无所不知:是个优秀的弓弩射手,是个优秀的骑手,是个优秀的划桨手,是个击剑高手。有一次,我看见他跟一些民间第一流的大力士比赛:看谁能在教堂里把一枚小小的硬币抛到穹隆的最中间。列奥纳多先生由于灵巧和力气而赢了所有的人。
然后用葡萄酒、牛肉、五千斗豌豆和二百担油脂款待百姓。百姓们把被杀害的公爵忘得一干二净,大吃大喝,狂叫着:“摩罗万岁!圣钉万岁!”
“能把蛇的灵巧与鸽子的驯良结合在一起吗?”塞萨尔反驳说,“我觉得应该二者选一……”
“他本人一生中只追求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只希望达到不可能达到的目标。请问:发明一种机器,让人能像鸟儿似的在天空飞翔,能像鱼儿似的在水中遨游——难道这不是追求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吗?而可怕的洪水,潮湿斑痕和云彩变幻中的怪物,类似于天仙幻影的前所未有的美丽面孔——他是从何处弄来这一切的——难道是从经验中,是从鼻子的数学表格和量颜料的小勺中吗?……他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为什么要撒谎?他需要力学是为了创造奇迹——为的是用翅膀飞上天去,为的是掌握自然力之后用它达到超越人力的、违反自然法则的目标——通向上帝还是通向魔鬼,全不在乎,只是能够达到未曾体验过的、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就行!他也未必相信,可是好奇——越是不相信,就越发好奇:这在他身上犹如不可遏制的淫欲,犹如烧红的炭,用任何东西,任何知识,任何经验都无法熄灭!”
为了歌颂公爵的慷慨,他画了一幅奇特而复杂的寓意素描画,在这上面花费了不少劳动:摩罗以命运女神弗图娜的形象出现,保护一个逃避贫穷女神帕耳卡的少年,用披风把他遮盖起来,用金权杖威胁这个丑陋可怕的女神——她生着母蜘蛛的脸。公爵很满意这幅画,要列奥纳多把它用色彩画在宫廷的一面墙上。这种寓意画在宫廷风行一时。它们比老师的其他作品看来更享有盛誉。贵夫人、骑士、达官显贵纷纷求他,想要得到一幅独出心裁的寓意画。
“呶,您瞧,”他小声嘀咕道,“我说过,您会喜欢的!我知道,这正是所要找的……”
“是的,人真的是动物之王,或者最好说,是野兽之王,因为他有很大的兽性。”
他又带着愉快而憨厚的冷笑补充道:
1494年3月25日,我拜佛罗伦萨画师列奥纳多·达·芬奇为师。
贝内德托对我说,自从我离开他以后,他每天夜里都为我祈祷,他梦见上帝把我送回到拯救之路上。
学习的内容是:透视学、人体各个部位及其比例、临摹名家名作、写生。
吉安-加莱亚佐公爵死了。据说——噢,上帝明鉴,难于落笔,我不相信有这种事!——据说列奥纳多是杀人凶手:似乎是他用毒树的果实毒死了公爵。
“如果是,塞萨尔,那又怎么样?我知道……”
列奥纳多又开始画基督的面容了。
“呶,如何?我跟你说的是真话,乔万尼,”塞萨尔说,“这些图有趣吗?你瞧,他是个慈善的人,爱护动物,不吃肉,路上见到一条虫子都要拾起来,免得被行人给踩死!两个人合为一体。今天是鹰犬,明天是主的仆人。长着两个面孔的雅努斯:一张朝着基督,另一张朝着反基督。你说吧,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或者两个都是真的?……这一切做得都很轻松,心里怀着迷人的魅力,好像是在闹着玩,在游戏!”
他是个左撇子。但左手尽管看上去像是年轻妇女那样柔软和纤细,却能把马蹄铁掰弯,能把铜钟的锤子拧断,他也能用左手描绘美貌少女的脸,用炭笔或铅笔轻轻接触,如蝴蝶扇动翅膀一般,勾画出透明的阴影。
发明武器、进行数学运算,或者绘制《最后的晚餐》,一连度过许多时间,在这之后,从谜语中得到乐趣,真像是个孩子。然后把这些谜语记到笔记本里,与未来的伟大著作草稿或者刚刚发现的自然规律等量齐观。
他沉默片刻,又忧虑地补充说:
“切忌让观众把你的作品当成一个刚刚起床的人,当成严寒的冬天空气而拒之于千里之外,而要努力使你的作品能够吸引观众的灵魂,好像是夏日清晨的清新空气吸引睡眠的人从床上起来。”
使徒说:“孩子们,末日到了。你们都听说了,反基督将要到来,现在已经有许多反基督出现了,我们由此而知道,末日到了。”
“你怎么了,乔万尼?”塞萨尔说,“你的脸色煞白!你过分往心里去了,我的朋友……等着吧,处熟了,就习惯了。习惯了以后——就会跟我一样,不再大惊小怪了。现在让我们回到金龟酒馆去,再喝上几杯。”
据塞萨尔·达·谢斯托讲,列奥纳多要是在街上人群中见到一个有趣的丑陋的人,便会一整天跟随着他,对他进行观察,努力把他的面孔牢记在心。老师说,人的奇丑跟人的极美一样,是很少见的,是不平凡的:只有中间状态的芸芸众生才是常见的。
雅各波的脸上露出扬扬得意的神色:
Dum vivum,potamus,
他用手指点着湿润痕迹的轮廓,我感到惊讶,的确在这里看出了他所说的。
“画家应该通晓一切。艺术家呀,但愿你的渊博知识是无止境的,犹如自然现象一样。继承上帝所开创的事业,你应该努力增加的不是人类用手创造的事业,而是上帝永恒的创造。任何时候都不要模仿任何人。让你的每一件作品都能成为大自然的一种新的现象。”
老师放下没有画完的圣母像,到厨房去了。我跟着去了。我们看见两个老人规规矩矩地坐在长凳上,他们是两兄弟,都很肥胖,像是浮肿一样,脖子上垂着肿大的气瘰,令人厌恶——这种病在贝尔加莫山区居民中间是很常见的。其中一个老头的妻子瘦骨嶙峋,满脸皱纹,她的名字叫女蜘蛛,跟她本人完全般配。
我有时特能理解塞萨尔的愤怒。
老师决不允许给动物,甚至给植物造成任何伤害。机械工匠琐罗亚斯特罗·达·佩雷托拉对我讲过,列奥纳多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不吃肉,并且说,有朝一日所有的人都将跟他一样,只食用植物食品,认为屠宰动物跟杀人一样是犯罪。
记得还有一张图:军械库的院子里,一群赤身裸体的工人好像恶魔似的,起吊一座大炮,由于用力而绷紧肌肉,脚蹬着地,手握着吊车的拉杆。另外一些人推着由一根轴连接的两个轮子。从这些赤身裸体的人身上,有一种恐怖感向我袭来。这是魔鬼的武器工厂,是地狱的铁器作坊。
老师说:“要向聋哑人学习表情动作。”
他的衣着很普通;他不能容忍花花绿绿的衣服和时髦的款式。不喜欢任何香水。但他的内衣却很考究,通常用很薄的莱因布做成,总是洁白如雪。黑色的圆形软帽不带任何装饰,没有佩戴奖章和羽毛。黑坎肩的外面,套着一件长及膝盖的深红色披风,完全是老式的,上面打着直褶。他的动作洒脱而平稳。虽然衣着朴素,但不管他到什么地方去,出现在达官贵人中间也好,来到平民百姓中间也好,他的模样总是非同一般,不能不引人瞩目:因为他和任何人都不相像。
塞萨尔又谩骂了许久,明显是夸大了,甚至是诽谤中伤。但我却感到,他的话里真假参半。
“最大的河在地下流。”
乔万尼·贝特拉菲奥的日记就此结束。
他把哭泣和微笑时面部肌肉形成的皱纹进行比较。眼睛、嘴、腮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哭泣的人把眉毛往上挑并且使之连在一起,前额收缩而形成褶子,嘴角下垂;而笑的人则大大地舒展开眉毛,嘴角上翘。
我却不敢景仰这种愚蠢行为。
Redemptionis gratia,
“呶,好啦!别争论了。最好是你等着,等我们回到家里,我让你看看我们画师的几张画。”
“从圣安布罗乔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从贝尔加莫来的乞丐。我告诉他们,他们如果同意让您给他们画像,您就会款待他们一顿晚饭。”
“不,二者都要!”列奥纳多说,“同时——二者缺一是不行的:最完美的知识和最完美的爱——是同一的。”
不,不,够了!快点忘了它吧!就此结束!我今后永远不再跟他议论老师了。他不仅敌视老师,而且跟我也不友好。他是个恶人。
“让他们等等。我马上把这幅画画完。”
他那披散着的头发上洒满金色的阳光,他仿佛是孑然一人站在天上,金光灿灿。一群白色的鸽子在他的脚下盘旋,在他周围飞来飞去,信任地落到他的肩上、手上和头上。他亲切地逗它们,用嘴喂它们。然后挥动双手,仿佛是在为它们祝福——鸽子纷纷飞起,翅膀发出柔和的扇动声,飞走了,如一片片白雪,消失在蓝天里。他带着慈祥的笑容目送着它们。
让上帝宽恕我吧,我又忍耐不住了:又和塞萨尔到那个下等小酒馆去了。我讲起了老师的仁慈。
今天,老师仿佛是回答我的疑问,对我们说:
我弃绝了违反你的意旨,违反你的教导,违反你的智慧的一切,我的主基督!
“不行,老师,他们不能等:着忙在天黑前返回贝尔加莫去。您只要瞧瞧——就不会后悔的!真的是值得!您想象不出来这是些什么样的丑八怪!”
我读了很久。后来睡着了。好像是在梦中看到许多鸽子轻轻地扇动着翅膀。
我有时觉得我不应该跟塞萨尔一起议论他。我们好像是特务一样,窃听和偷看。塞萨尔每一次给他抹黑都体验到一种幸灾乐祸的感情。可是他需要我的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毒化我的灵魂?我俩现在时常去韦切利哨卡外面卡塔兰运河畔税务局附近的一家下等小酒馆,买上半升廉价的酸葡萄酒,坐上数个小时,船夫们玩着沾满油污的纸牌,我俩在他们的叫骂声中闲聊,像叛徒一样对他评头品足。
“当你观察人的时候,尽量别让他们发现你在看他们:那时他们的动作,他们的哭和笑才自然。”
佩特拉克如此热恋桂树——劳拉,
“对金钱的贪得无厌有时会把优秀的画师降低到匠人的水平。譬如我的同乡和同窗佛罗伦萨人佩鲁吉诺完成订购的作品时匆匆忙忙,有一次妻子叫他吃午饭,他在脚手架上回答说:‘把菜汤端到这儿来,我趁着这工夫还能画一个圣徒。’”
“自然的法则就是如此,老师,您自己一直在歌颂自然法则的恩德和英明,”塞萨尔反驳说,“我感到奇怪,您为什么由于不吃肉而破坏各种动物相互为食这一自然法则。”
我在观察他如何画《最后的晚餐》。一清早,太阳刚刚出来,他就离开家,到修道院食堂去,一直画到天黑,一整天不放下画笔,忘记了吃饭和喝水。可是有的时候,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他却连画笔都不摸;每天在画前的脚手架上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观察和评论已经画成的部分;有时中午最炎热的时刻,放下已经着手的事,不选择有阴影的地方,仿佛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吸引,顺着空荡荡的马路向修道院跑去,爬上脚手架,画上两三笔,立刻又走了。
我们喝着酒,继续谈话。
塞萨尔想起一桩事,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大自然在发现新的形式、创造新的生命中找到无限的乐趣,快速地创造着新的形式和新的生命,旧的形式和旧的生命被时间所灭绝,这样,一些物种以另一些物种为食,就是给未来的新的物种清理场地。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在物种,特别是在人口过剩的地方出现传染病和瘟疫,人生育的过剩不能靠着死亡得到平衡,因为别的动物并不以人为食。”
“人人都努力积攒更多的钱,以便把这些钱奉献给草菅人命的医生,这些骗子还能不发财致富!”
“你要耐心地听取所有的人对你的画的意见,权衡一下,分析一下,那些指责你,发现你的错误的人是否正确;如果正确——你就改正,如果不正确——你就装作没有听见,只是向那些值得注意的人说明他们错了。
“要尽力当个心平气和的观察者,考察人们是如何笑和哭,如何憎和爱,如何吓得面色煞白和痛苦地大叫;观看、学习、研究、考察,以便了解人的各种感情的不同表现方式。”
老师说:
于是我想,列奥纳多很像圣法兰西斯,是一切活物的朋友,把风叫作自己的兄弟,把水叫作自己的姊妹,把大地叫作自己的母亲。
老师今天听了自己宠爱的学生大发牢骚,便以惯有的动作抚摸他那柔软的长发,善意地微笑着回答说:
我夜里起床,把衣服和书籍包好,拿起行路用的棍子,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下楼梯,来到工作室,在桌子上留下三十个佛罗伦,这是最近六个月的学费——为了弄到这笔钱,我把母亲送给我的翡翠戒指卖了——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大家还在睡觉——永远离开了列奥纳多。
“Ave Maria……”塞萨尔重复说,“你喜欢吗,朋友?没料到会用上基督教的祈祷词。列奥纳多先生可真逗人!Ave Maria跟这样的怪物写在一起!他什么都能想得出来……顺便说一下,你知道他把战争叫什么吗?”
老师说:
应该逃走,暂时还不算晚。
他今天又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取乐。算是什么玩笑呢?晚上,我坐在楼上自己的斗室里,临睡之前读我所喜欢的书《圣法兰西斯之花》。突然间,我们厨娘玛杜琳娜号叫起来,叫声响彻整座房子:
突然小仆人雅各波走进工作室,一边跳着一边拍手,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