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让他把话说完,起讧了。有人叫嚷,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从座位上跳起来,愤怒地朝着他伸出手指,有人轻蔑地耸着肩膀,转过身去。
“我们希望,我的列奥纳多,”公爵面带宽容的微笑,像长辈对待孩子似的说,“我们倒是希望你的预言能够实现:亚得里亚海干涸了,我们的敌人威尼斯人处在潟湖里,犹如虾落在浅滩上,变得一筹莫展!”
列奥纳多在人们一再请求之下看了看公爵。公爵笑了笑,然后把脸沉了下来。切奇利娅伯爵夫人伸出手指进行威胁。
“没有任何著作,他没有出版过。”
“我得去救救我的列奥纳多,”公爵说,“否则他的红冠子就得给叨烂了!”
“听说他一直用左手写字,”邻座的另一个人加入进来,“写的都是密码,好让别人看不懂。”
“我说的不是这一点,”列奥纳多沉下脸来,不让他说下去,“我不把《圣经》置于辩论的范围之内,因为它是最高的真理……”
“不是这样?”老头冷冷一笑,仿佛浑身灌满了毒汁,“既然不是这样,先生,那就请您开导开导我们,有劳大驾,教教我们,照您看,什么才是这样?”
“这就是了。您早就应该这么说……当然,宫廷里的人嘛,不能没有娱乐活动。况且画家本来就是招人笑的——他们很会让人开心!就拿布法马科来说吧,听说也是个小丑,逗起乐来没有人比得上……好吧,让我们听听,听听这位列奥纳多是个什么鸟儿!”
他邀请宾客们进晚餐,又亲切地补充了几句:
在座的众人都很有礼貌地,同时又很过分地大笑起来。方向已经指出来了——宫廷的风向标朝着风的方向转过来了。帕维亚大学校长加勃里埃雷·庇罗瓦诺是个银发白须、仪表优雅的老者,面部表情故作庄严,用彬彬有礼的笑容对公爵宽容的打诨逗趣做出反应,但因为谨小慎微而又显得很呆板。他说道:
“安布罗吉先生,”他驳斥说,“在同一些星辰的影响下,在同一个地址却形成了不同种类的动物,而且其年龄也各不相同,因为我发现,根据贝壳的大小,就像根据牛羊的角一样,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它们生活了多少年,甚至多少个月——您对此做何解释?其中有的是完整的,有的是破碎的,还有的带有沙子和淤泥,有的虾带着螯,有的鱼骨骼带有牙齿,有些大块的碎石跟我们在海岸上见到的石子一样,被波涛给磨圆了——您对此又做何解释?高山的悬崖峭壁上有叶子的清晰痕迹。有些贝壳化石上沾着水草,与它合成一团了。这一切都是哪里来的?是受星辰影响的结果吗?先生,您既然发表如此高论,那么我认为,在整个自然界中找不到一种现象不可以用星辰的魔力影响来解释——那么除了占星术之外,一切科学便都是毫无用处的了……”
“达·芬奇?是博士还是硕士?”
切奇利娅伯爵夫人指着列奥纳多向公爵低语了一阵。摩罗把列奥纳多叫过来,要求他参加竞赛。
“太好了!”公爵搓着手,兴奋地说,“一场真正的战斗!切奇利娅夫人,您瞧,他们现在是唇枪舌剑!这个老头豁出老命了,全身颤抖,用拳头进行威胁,把帽子摘下来摇晃。那个黑黑的人,他身后的那个黑黑的人——嘴里冒出白沫!这都是为了什么?就是贝壳化石引出来的。这些学者真是些怪人!他们真的遭殃了!我们的列奥纳多可真了不起!他还故作镇静……”
经院哲学老博士要求发言,他得到允许之后指出,争论进行得不正常,因为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是动物化石的问题属于低级的“机械的”知识,与形而上学格格不入,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他们就没有必要集聚在这里在非哲学问题上进行角逐了;要么是属于真正的高级知识——属于辩证法,在这种情况下,就应该按照辩证法的规则进行讨论,把问题提到纯思辨的高度上来。
“最好还是讲讲魔法,”埃梅利娜接过来说,“讲讲妖术。这非常有趣!招魂术——如何把死人从坟墓里召唤出来……”
可是列奥纳多越是推辞,女士们则越发坚持。
“是的,是的,洪水,”列奥纳多接过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窘迫,而是非常从容地说,许多人觉得他过于放肆,甚至无所顾忌了,“我知道,大家都会说:是洪水。可是这种解释毫不适用。请您自己想想:洪水泛滥时的水位,据测量过的人说,高出最高的山峰十肘。因而被汹涌的波涛席卷而去的贝类必定落到山顶上,加勃里埃雷先生,而不是落到山腰上,不是落到山脚下,更不会跑到洞穴里去,况且应该是杂乱无章,随着波涛兴之所至而散落四面八方,决不会只集中在一个地方和同一个水平上,不会分成不同的层次,可是我们所看到的却正好与此相反。请各位注意,这一点很有趣!那些群栖的动物——网纹蛞蝓、乌贼、牡蛎——还是集中在一起;而那些单独生活的动物,则分散在各处,正跟我们如今在海岸所能看见的一样。我本人在托斯卡纳、伦巴第、皮埃蒙特曾经多次看到贝壳化石的分布情况。诸位或许会说,它们不是被洪水波涛冲走的,而是自己在水里浮上来的,因此所处的高度也就有所不同,可是这种论点很容易推翻,因为贝类——这种动物行动迟缓,跟蜗牛差不多,甚至比蜗牛还慢。从来不浮游,只是在沙滩上和石头上蠕动爬行,最大的限度—— 一天只能爬行三四肘。据摩西证实,洪水持续了四十天,从亚得里亚海岸到蒙菲拉托山二百五十海里,请问加勃里埃雷先生,如果您愿意赐教,它是怎样爬过这么长的距离的?唯有那些轻视试验和观察的人才会如此武断,因为他们仅仅凭着书本,根据饶舌家的臆造来判断大自然,一次也不亲眼看看他们所议论的东西!”
他擦了擦眼镜,以便能够更清楚地观看这场表演。
他想要补充几句,可是看了看对手的脸,便不再说了。
“您饶了我吧,小姐,请您相信,我从来没有召唤过死人……”
“不,是列奥纳多·达·芬奇。”
他走进那群疯狂的论敌中间,他们都沉默了,纷纷给他让路,仿佛是平息的圣油流进了汹涌澎湃的大海:摩罗只是微微一笑,就把物理学跟形而上学调和起来了。
“很好,列奥纳多先生,我们达成了一致!”经院哲学博士更加恶意地冷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我们会相互理解的。有一点我弄不明白——请您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们关于灵魂、上帝、死后生活的认知并不属于自然的试验,正如您所说的,是‘无法证实的’,可是它们不是由《圣经》无可辩驳地给以肯定了吗?”
“画家?要讲讲绘画?”
“我真的不知道,女士们……”他不知所措地说。
“列奥纳多先生,您提供的信息非常有趣。可是我斗胆地指出:解释这些小贝壳的起源是否可以简单一些——这是大自然偶然的,可以说,令人神往的,完全不怀恶意的游戏,而您却希望以此为依据建立一门科学,依我看,是否可以更简单地解释它们的起源,正如以前所做的那样——是由于全世界范围的洪水泛滥?”
“讲自然科学?难道如今画家都成了学者?列奥纳多?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著作?”
“好啦,先生们,争吵过了,火气发了,这就够了!现在应该补充点儿力气。请各位赏光!我认为我的那些煮熟的亚得里亚海的动物——幸好亚得里亚海还没有干涸——可不像列奥纳多先生的动物化石,不能引起争论。”
列奥纳多凡是遇到有人求他的时候,不管什么事,都不会拒绝。
大家欣赏学者们的论战,好像观看斗鸡似的,都笑了起来。
“先生,”伯爵夫人亲自出面,对他说,“请赏光……”
“你瞧,女士们提出了要求,”公爵说,“你别客气。这对于你来说算得了什么?你就给我们讲点儿有趣的事吧。我知道,你的头脑里装满了奇思妙想……”
“我知道,”列奥纳多说,表现出更加温顺的颇感无聊的样子,“我知道您想要说什么,先生。我对这个问题也想了许多,只不过并非全都是这样!”
列奥纳多听到“魔力”一词,嘴角上露出温顺的颇感无聊的苦笑。
“先生,”她们把他包围起来,叽叽喳喳地说,“恳请您!您瞧,我们大家一致央求您。您就讲讲吧,给我们讲些好听的!”
最后,摩罗的宠儿——宫廷占星术士安布罗吉·达·罗扎特先生援引自然考察家普林尼的话,提出另一种解释:化石徒具海洋动物的形状,是在星辰的魔力作用下在地下形成的。
“同意了!同意了!”埃梅利娜拍起手来,“列奥纳多先生要讲了。请洗耳恭听!”
“不是博士,也不是硕士,甚至连学士都不是,只不过是个画家,就是画《最后的晚餐》的那个。”
“好像是要讲自然科学……”
“讲讲将来人如何飞翔。”菲奥达利莎建议道。
他果断地登上讲坛,向在座的学者扫了一眼。
开始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大家都感觉到校长的反驳是软弱无力的,他无权像老师看待学生那样来看待列奥纳多,相反,列奥纳多倒是有这种权利。
“是的,这一切都不是科学,”列奥纳多心平气和地反驳说,“我承认古人的伟大,但不是在这些方面。他们在科学领域走了一条不正确的道路。他们想要认识不可认知的,而忽视了可以认知的。他们把自己弄糊涂了,而且让后人也糊涂了数百年。人们谈论不能得到证实的事物时不可能达到一致。没有合乎理性的论据,只能代之以叫喊。可是,凡是有知识的人都不需要叫喊。真理只有一个,真理一经说出来,所有参与争论的人就应该停止叫喊;如果他们继续叫喊,就是说还没有真理。在数学中二乘二等于四还是等于五?三角形各角的和等于还是不等于两个直角的和?对于这样的问题还要争论吗?在这里,在真理面前一切矛盾都消失了,因此真理的仆人能够从真理中得到欣慰,这是在诡辩派的伪科学中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有的……”
列奥纳多并非装腔作势。他的确不喜欢而且也不善于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话。他的言谈和思想中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他觉得,任何言辞不是夸大本来的思想就是表达不尽,不是让思想变样就是掩盖真实的思想而道出假的思想。甚至写日记时记录自己的观察结果,他都经常一改再改,涂了写,写了涂。甚至谈话时也是结结巴巴,颠三倒四,时常停住——搜索枯肠,仍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他把演说家、作家称作饶舌家、夸夸其谈者,可是却暗自羡慕他们。一些最微不足道的人有时也会说出流畅自如的话来,让他感到懊丧,同时又真心佩服,情不自禁地想道:“但愿上帝能赋予人们这种技巧!”
“说的是数学家列奥纳多·比萨诺吗?”
“也许是逗笑的。让我们来瞧瞧……”
“不,我根本就没想……请您相信……我讲的只是贝壳……您瞧,我认为……总而言之,知识没有高低之分,只是有的来源于试验……”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他的脸色闷闷不乐,但很安详。他看出了自己在这些自诩的知识仆人中间是孤立的;看出了把他与他们隔开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感到懊恼,但并非对论敌,而是对自己,因为没能及时地保持沉默,从而避开争论,因为没有从无数次的经验中汲取教训,再一次被希望所欺骗:似乎只要向人们展示出真理,人们就能接受它。
“怎么回事?啊?是谁?”神学系主任问道,他因年老而昏聩,并且重听。
他的思想如此明晰而准确,尽管很谦虚,但对知识充满坚定不移的信念,完全不像帕乔利那种云山雾罩的毕达哥拉斯式的胡诌八扯,也不像博士学者们那种僵死的经院哲学。他说完以后,那些人的脸上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怎么办?称赞还是嘲笑?这是一门崭新的科学还是一个无知者过于自信的呓语?
“来源于试验?原来如此呀!那好,请问,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普罗提诺——所有的古代贤哲的形而上学怎么样,他们都论述过神、灵魂和本质——难道这一切也都如此?”
“殿下,您饶了我吧。我本来很高兴,切奇利娅夫人,可是我真的不行,不善于……”
公爵、高官显宦和宫廷女士们对争论早就一窍不通了,一直关注着争论是把它当成一项娱乐。
“好让别人看不懂?用左手?”系主任越发惊奇起来,不断地重复着,“先生们,这或许能让人开心解闷。是吗?为了工作之余休息一下,我以为给公爵和各位美丽的女士开心取乐,倒也不妨让他讲讲。”
他讲起在远离海洋的洞穴里和山上发现的海洋动物化石、植物遗迹和珊瑚来,认为这足以证明自远古以来地球的面貌发生了变化——现在是陆地和山脉的地方从前曾是海底。水是大自然的动力——大自然的车夫——创造山,也破坏山。海岸不断扩大,向海洋中间逼近,内陆的海洋逐渐干涸,露出海底,唯有流入海里的河道留存下来。譬如说波河就是伦巴第干涸以后遗留下来的,将来亚得里亚海也会发生这种变化。尼罗河将把地中海变成诸如埃及和利比亚那样的沙丘和平原,而在直布罗陀的西面入海。
“我相信,”列奥纳多最后说,“动植物化石迄今未能引起学者们的重视,对化石的研究将会开创一门关于地球,它的过去和未来的新兴科学。”
也许要生气的,画家想,眼看就得要求发给青铜好浇铸那匹马……咳,随它去好了——随时想到什么,就给他们讲点儿什么——只要能够解脱就行!
“没出版过?”
“够了!够了!”“请允许我来驳斥他,先生们!”“有什么好驳斥的!”“没有意义的废话!”“我要求发言!”“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一个空蛋壳都不值!”“胆大包天!竟敢否定我们神圣教会的真理!”“异端分子,异端分子!不信神的人……”
“我应该提醒各位,”他像个小学生一样,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开始了,“我感到很突然……只是在公爵的坚持之下……我想要说……我觉得……总而言之——我要讲讲贝壳。”
“那好吧,随便讲点儿别的。但要讲吓人的——不要讲数学……”
“列奥纳多!”他的邻座是个年轻的医学硕士,大声向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