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只好碰运气,放松了缰绳,听任识途的牲口凭着经验往前赶路。远处闪烁着灯光。向导认出了一家车马店,它坐落在诺维拉拉镇郊外的山里,恰好是在从佩萨罗到法诺去的半路上。
列奥纳多没有听见争论的结局,因为店主把他领到楼上准备住宿的房间去了。
1502年12月中旬,瓦伦蒂涅公爵的宫廷和军队从切泽纳迁到法诺城——这座城市位于亚得里亚海岸上,亚西勒河由此入海,距西尼加利亚二十海里,塞萨尔决定在西尼加利亚会见原来参加过密谋的奥西尼、奥利韦拉托·达·菲莫和维特利。月底,列奥纳多离开佩扎罗前去谒见塞萨尔。
列奥纳多自报了姓名,拿出盖着公爵印玺并有他亲笔签字的通行证,店主看过之后一再表示歉意,说了许多好话,提出要把自己的房间倒给他,只不过是这个房间暂时还由法兰西同盟部队的三位长官占用,他们喝够了酒,现在睡得正酣,而店主本人带着妻子只好睡在铁匠炉隔壁的贮藏室里。
尼科洛先生继续发挥自己关于步兵的战斗实力的想法,列奥纳多感到惊奇的是,这个人的谈话中真理与谬误、无比的勇气与对古人的亦步亦趋混合在一起。他在证明火器的无益时提到,大口径火炮很难瞄准,圆弹不是射得过高,从敌人头顶上飞过去,就是射得过低,没有达到敌人的阵地。画家很重视这种敏锐和准确的观察,他本人根据试验得知,当时的“崩塌”巨炮的确不完善。可是紧接着,尼科洛却发表了这样一种见解,认为要塞不能保卫国家,并且援引根本不建造要塞的罗马人和不允许给斯巴达城建造城墙的拉塞达埃蒙居民为证,说他们只是把公民的英勇无畏当成堡垒,并且说古人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引用了斯巴达人关于雅典城墙的一句名言——“假如城里住的全是妇女,城墙也许是有益的”。
列奥纳多走进一个充当餐厅和厨房的房间,跟罗马涅所有的旅馆一样——这里烟熏火燎,肮脏不堪,墙上的泥已经剥落,布满发霉的斑点,几只母鸡和珍珠鸡蹲在横梁上打盹,小猪崽在猪栏里咴咴地叫着,天棚黑乎乎的横梁上挂着一排排金黄色的葱头、血红色的香肠和火腿。一个大炉灶上面立着砖砌的烟囱,炉灶里面生着火,烤肉架上有一只猪的胴体发出咝咝啦啦的响声。火焰红色的反光映到客人们的身上和脸上,他们坐在长桌子旁,有的喝酒进餐,有的吵吵嚷嚷进行争论,有的掷骰子,有的下棋,有的玩纸牌。列奥纳多在炉灶的近处坐下来,等待着订好的晚餐。
“先生们,我可以从古代史和近代史上找出许多事例来证明这一点,像数学一样精确!请想一想那些在军事上有过辉煌战绩的国家——罗马人、拉塞达埃蒙人、雅典人以及阿尔卑斯山北麓的许多部族。所有伟大的征服者都从自己本国人民中间招募兵员:尼恩从亚述人中间,居鲁士从波斯人中间,亚历山大从马其顿人中间……诚然,皮洛士和汉尼拔曾经利用外国雇佣兵取得过胜利;可是这里问题已经完全在于领袖的高超技巧,他们善于调动起外国士兵的英勇善战和民兵的自我牺牲精神。况且请诸位不要忘记军事科学的一个主要原理,它的基本要点:军队的决定性力量,依我说,在于步兵,而不在于骑兵,也不在于火器和火药——这已经是近代才发明的荒唐玩意儿!”
“您未免太激动了,尼科洛先生,”长矛兵队长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表示不敢苟同,“火器可是越来越具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不管您如何评价斯巴达人和罗马人,我认为当今的军队在装备上远远超过了古代。法兰西的骑兵队,或者拥有三十门‘崩塌’巨炮的炮兵队,别说您的罗马步兵,就是一座悬崖也能给轰塌,我这样说,但愿没有伤害阁下!”
这个陌生人穿着一件深红色呢绒长袍,款式很庄严,上面打着直褶,佛罗伦萨共和国那些很有地位的国务活动家以及外交使团的秘书一般都穿这种长袍。不过此人身上的这件长袍已经穿旧了:一些不太显眼的地方有弄脏的痕迹,袖子磨得光亮。衫衣领子扣得很紧,围着脖颈露出窄窄的一圈,根据这露在外面的边缘来判断,衫衣未必是新的。虬筋盘结的大手上沾着墨水,中指上磨出了茧子,经常书写的人的手都是这样的。此人年纪不算太大,四十来岁,外貌上能够引起人尊敬的深孚众望气派并不多,身材瘦削,肩部很窄,脸形棱角分明,很有生气,但表情却十分奇特。谈话时偶尔仰起很小的头部,扁平的长鼻子朝上翘起,很像鸭子嘴,眯缝着眼睛,下唇向前噘起,现出一副沉思的模样。他看着交谈者头部的上面,仿佛是注视着远方,好像是一只目光敏锐的鸟注视着远处的一个目标,伸着细长的脖子,全神贯注。高高的颧骨和黧黑的面颊上神经质地现出红晕,尤其是那双灰色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人,透露出内心里的烈火。这双眼睛有时故作凶恶,可是透过冷冰冰的痛苦表情和刻薄的讪笑却掠过一种怯懦的和凄凉的感觉。
“诡辩!诡辩!”尼科洛先生发火了,“我认为您的话是一种有害的迷误,先生,当代的优秀军人在它的影响下会歪曲真理。您就等着瞧吧,北方蛮族的大军将要让意大利人清醒过来,他们将会看到雇佣兵的无能,将会相信骑兵和炮兵在训练有素的步兵面前一钱不值——可是为时已晚……显而易见的道理,可是人们为什么要反对呢?应该想一想,卢库尔指挥一支数量微不足道的步兵,击溃了梯格兰十五万骑兵,其中的精锐骑兵跟当今法兰西骑兵队完全一样!”
车马店的大门钉着铁钉,很像要塞的城门,他们敲门不得不花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有一个睡眼惺忪的马夫打着灯笼走出来,后来旅店的主人也出来了。他拒绝接客,说所有的房间皆已客满,甚至连马厩都满满登登——这天夜里没有一张床不是睡三四个人,所有客人都是名流——或是军人,或是公爵的侍从。
列奥纳多好奇地看了看这个人,他谈论卢库尔的胜利时,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
他早晨启程时,以为天黑以前能够抵达目的地。可是突然起了风暴。满山遍野被大雪覆盖,无法通行。骡子不时地摔倒。蹄子在结冰的石头上打滑。山路狭窄而陡峭,左侧的下边就是亚得里亚海,汹涌澎湃,波涛涌到白雪皑皑的崖岸上摔成碎末。向导的骡子看见山杨的枯枝上悬挂着一具受绞刑者的尸体,猛然蹿到一边,让向导大受一惊。
画家在邻座的客人中间认出了一些熟人,其中有公爵麾下的长矛兵老队长巴达萨雷·希皮奥内、宫廷财务总管亚历山德罗·斯帕诺基和费拉拉公使潘多尔福·科列努乔,一个陌生人挥舞着手,用尖细的嗓音异常激动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