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的年轻伙伴尼基塔·卡拉恰罗夫——使团的执事向他走过来。
“住嘴!你不要多嘴,看你那张猴脸,简直是个异教徒!我说不坐——就是不坐!”
“达尼洛先生,达尼洛先生,”他用蹩脚的俄语说道,脸上堆满笑容,低三下四地点头哈腰,“不行,不行!得入座。米兰的规矩。争吵不好。公爵要生气的。”
“先生,”坐在邻座的胆大、好奇和有些狡猾的埃梅利娜小姐向翻译官问道,“我听说这个奇异的国家所以叫作俄罗斯,是因为那里生着许多玫瑰。这是真的吗?”
“怎么回事?莫斯科人又发生了不愉快?野蛮的民族!只知道往首要的位置上钻——什么事情都不想知道。哪儿也不应该邀请他们。野蛮人!说的话——您听见了吗?——完全跟土耳其人一样。野兽!……”
这时,尼基塔看到前所未见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原来那是一个巨大的盘子,里面装着用阉鸡胸脯肉做成的裸体安德罗墨达,她被锁在用奶油制成的山岩上,还有用小牛肉制成的她的解救者佩耳修斯。宴席的肉菜都是红的,餐具便是金的;鱼类菜肴根据水生的特点,皆用银餐具。面包也是银色的,柠檬凉菜是用银碗装的,最后上来的是大鲟鱼、七鳃鳗和小体鲟,在这些鱼中间出现了用鳗鲡肉制成的安菲特里忒,她坐在珍珠贝的神车上,由数条海豚牵引,下面是颤颤悠悠的灰绿色的鱼冻,里面用火光照亮,好像大海的波涛。
尼基塔跟翻译官博卡利诺一起坐在桌子一端的下首,紧挨着列奥纳多·达·芬奇。
达尼洛·库兹米奇对敌视的目光全然不予理会,志得意满地捋一下长长的白胡子,整理一下胖肚子上的皮带和深红丝绒的貂皮袍子,庄重地咳嗽一声,坐到争取来的位置上。一种朦胧的陶然欲醉的感觉充满了他的心头。
“达尼洛先生,达尼洛先生!”翻译官博卡利诺感到坐立不安。
然后又是无尽无休的甜食——用果仁泥、阿月浑子、松子仁、扁桃仁和糖浆根据布拉曼特、卡拉多索和列奥纳多绘的草图塑成各种神像——赫拉克勒斯窃取赫斯佩里得斯的金苹果的故事,希波吕托斯与其继母费德拉的恋爱故事,巴克科斯与阿里阿德涅的故事,宙斯化作金雨与达娜厄结合的故事——整个奥林波斯的神祇都复活了。
达尼洛·库兹米奇没有明白对手说的话。假如明白,也不会感到不安,而继续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因为他知道,十年以前,即1487年,在英诺森八世教皇的庆典上,莫斯科使臣季米特里和曼奴伊尔·拉列夫在教廷里占据的位置比罗马元老们更荣耀,而他们可是古代主宰世界的城市的代表。难怪在前基辅都主教萨瓦·斯皮里东的信函中,莫斯科大公已经被宣布为拜占庭双头鹰唯一的继承者,这只双头鹰应该在自己翅膀的保护下把东方和西方联合起来,因为万能的主——信函中说——由于其异端邪说而把新旧两个罗马推翻,创建了第三个神秘之城,以便把自己的整个光荣、全部力量和恩典都洒给它,第三个半黑夜的罗马就是东正教的莫斯科,而第四个罗马永远都不会出现。
喜欢吹嘘的曼图亚人讲述他在莫斯科见到的各种奇迹,把真事跟虚构掺和在一起。这个遥远的国家唤起了画家的好奇心,觉得这是个广袤而又神秘的国度,他希望从卡拉恰罗夫嘴里得到准确的信息,便通过翻译向他询问这个国家的情况,问到其无边无际的平原、严寒的气候、水量丰盛的河流和辽阔的森林,问到北冰洋和里海的潮水,问到北极光,也问到自己的几位定居莫斯科的朋友:伦巴第画家彼埃特罗·安东尼奥·索拉里和波洛尼亚建筑师亚里斯托特勒·菲奥拉文蒂,前者参加了多棱宫的建造,后者以宏伟的建筑物给克里姆林宫广场增添了光彩。
摩罗把威尼斯大使叫过来,以他所擅长的殷勤,表示歉意,向他保证对他的尊重,请他看在他个人的面子上,坐到另一个位置上去,以避免争执,并且让他相信任何人都不会看重这些野蛮人荒唐的自尊心。实际上公爵非常希望获得“俄罗斯大公”——“gran duca di Rosia”的好感,指望靠着他的帮助跟土耳其苏丹签订一个有利的条约。
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故事。女士的目光充满同情和好奇,集中到尼基塔·卡拉恰罗夫身上,觉得他住在那块被上帝所诅咒的土地上非常不幸。
“达尼洛·库兹米奇,老爹,不要生气!在别人的修道院里不能按照自己的章程办事。这是外国人,不懂得我们的习惯。要闯祸的!他们也会发起脾气来!我们可就丢尽面子了……”
发生一场混乱。莫斯科大公的使臣达尼洛·玛梅罗夫不肯在圣马可共和国大使的下首就座。人们开始劝说玛梅罗夫,可是这个倔强的老头不听任何人劝说,站在原地不动:“不能入座——这对于我是耻辱!”
博卡利诺大笑起来,告诉小姐,这纯属无稽之谈,俄罗斯虽然名字接近“玫瑰”一词的读音,可是那里玫瑰比任何国家都少,并且引证了一篇关于俄罗斯严寒的意大利故事。
佛罗伦萨市的一些商人到了波兰。他们想要到俄罗斯去,可是波兰不放行,因为当时波兰国王正在跟莫斯科大公打仗。佛罗伦萨人希望买到貂皮,便邀请俄罗斯商人到两国的界河鲍里斯芬河畔。莫斯科人害怕被俘,便留在河的一岸,而意大利人则在另一岸,双方高声喊叫,隔河进行交易。可是天气特别冷,话音没有传到对岸便在空中结冻了。于是机灵的波兰人便在河的中央点上一大堆火,估计话音没等结冻就能传到对岸。河面上的冰十分坚硬,跟大理石一样,多大的火都烧不化。等到火堆燃烧起来以后,结冻的话在空中滞留了一个多小时,开始融化,哗哗地流淌起来,好像是春汛,佛罗伦萨人终于听清了,可是这时莫斯科人早已离开对岸走了。
玛梅罗夫拧着眉毛,一双狗熊般的小眼睛闪烁着愤怒、骄傲和不可战胜的倔强。紧紧攥在手里的权杖瑟瑟抖动,权杖的头上镶嵌满翡翠。看样子什么力量都无法使他让步。
威尼斯人看了看玛梅罗夫,露出一丝讥笑,轻蔑地耸耸肩,说殿下是正确的——受到“人性”——humanita——之光陶冶的人不应该在席位问题上发生争执,于是便坐到指给他的位置上去了。
“闭嘴,尼基塔,闭上嘴!你还年轻,不能教训我这个老头。我知道该怎么办。不能总是一成不变!我不能坐在威尼斯大使的下首。这是对我们使团的荣誉巨大的损害。常言道:任何一个使臣都代表其君主说话。而我们的君主是全俄罗斯的君主,是专制的,东正教的君主……”
机灵敏捷的曼图亚人翻译官博卡利诺跑到玛梅罗夫面前。
好奇和讥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
尼基塔怀着天真的好奇心观看这些奇迹,可是达尼洛·库兹米奇看见这些无耻的裸体女神,完全失去了食欲,他暗自嘟哝着:
“反基督的肮脏行为!多神教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