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奥纳多转过身,迅速地走了过去。他觉得他自己很像这只天鹅。
“你们这群狗崽子,等着瞧,”特里乌齐奥叫喊道,“我让你们看看科凯布伦,把所有的人全都大头朝下吊起来!”
“没有来得及……我以前没有见到过戴拉特莱穆尔先生,不认识他……”
“戴拉特莱穆尔。”
量好了距离,拈阄决定谁第一个射击。那个日耳曼人一口气一杯接着一杯地把规定的四杯酒灌了下去,然后走过去,瞄准,射击,没有击中。箭擦着面颊而过,把左耳射掉,可是没有碰到面颊上的痣。
他抽出战刀,一道闪光,举起来,假如不是列奥纳多一把抓住他的手,定会砍下来。列奥纳多用左手抓住元帅手腕的上部,由于用力过猛,竟然把铜质袖口给捏扁了。
“你好大的胆!”老头狂怒之下开口说,可是遇到画家那种泰然的目光,便闭上了嘴。
列奥纳多回家时经过桥和优美的布拉曼特敞廊,不禁想起自己在这里最后一次跟摩罗见面的情景。只见几名法兰西少年侍从和马夫捕猎米兰公爵的宠物——天鹅,借以开心取乐。狭窄的护城河里处处堵着高高的栅栏,天鹅惊恐地逃窜,黝黑的水面上漂浮着雪白的鹅毛和血淋淋的尸体。一只刚被打伤的天鹅弯曲着长长的脖子,软弱无力地拍打着翅膀,好像是临死之前还要挣扎着飞起来。
“你听我说,列奥纳多先生,我有一点弄不明白。你为什么站在这里只顾看着?为什么没有让我或者让戴拉特莱穆尔知道,为什么没有向我们告状?况且,戴拉特莱穆尔刚刚从这里经过。”
老元帅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血管胀了起来。
画家走到院子中央,看见自己的大雕塑几乎是没有被触动过。
列奥纳多想要走开,可是却钉在原地,仿佛是在荒诞可怕的噩梦中,乖乖地看着他花费了一生最好的年华——十六年的心血创作出来的作品——也许是自从伯拉克西特列斯和菲狄亚斯时代以来最伟大的雕塑作品如何被毁坏了。
“斯福尔扎的纪念碑,”元帅叹息道,“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作品——成了射击的靶子!”
“Bigore!Bigore!Montjoie Saint-Denis!(好!好!祖国的保卫者德尼斯!)”士兵们挥动着帽子叫喊着,“法兰西胜利了!”
“阁下,我恳请您不要生气,宽恕他们吧!”画家很有礼貌地说。
那个加斯科涅人射击了。箭呼啸着钻进面颊上的痣里。
“阁下,”一位中将奴颜婢膝地说,“乔治·科凯布伦上尉颤自允许火绳枪手们……”
施瓦本的火绳枪手、格劳宾登的射击手、皮卡迪亚的投石手、加斯科涅的弓弩手集聚在塑像的周围,吵吵嚷嚷,不能很好地相互理解,用动作手势来补充言语,列奥纳多根据他们的动作手势明白了,现在谈论的是两个射击手,一个日耳曼人和一个法兰西人要进行射击比赛。他们二人应该各饮四杯烈性酒,然后站在五十步远的地方射击。射击的目标是塑像面颊上的一个痣。
太阳从乌云后面钻出来。在突然射出的阳光照耀下,残损的塑像显得更加可怜——掉了头的英雄骑在少了一条腿的马上,他的一只手还完好无损,但手中的权杖只剩下半截,下面碑座上的铭文仍然清晰可见:“Esse deus!”——“这是神!”
子弹、箭和石块雨点般地落到塑像上,大大小小的泥块、沙粒和灰土从泥胎上四处纷飞,露出了支架,如同铁的骨骼。
伦巴第的征服者弗兰切斯科-阿腾多洛·斯福尔扎大公秃头顶,很像罗马皇帝,面部表情如狮子般凶狠,如狐狸般狡猾,他还像以前一样,骑在马上,这匹马竖起两只前蹄,两只后蹄踏着一个倒在马下的军人。
那个法兰西人把弓倚在肩上,这时看热闹的人群活动起来。士兵们散开,让出一个通道,走过来一个骑士,由前导队开路。他过去了,并没有留意射击手们的取乐活动。
“这是谁?”列奥纳多问站在身旁的一个投石手。
“这是什么?”
“很遗憾,”老头看着雕塑的废墟,说道,“为了你的雕塑,我宁可贡献出一百名自己的优秀人物!”
这天早晨下雾。一堆堆的篝火已经快要燃尽。广场上和周围的建筑物前堆放着火炮、军营的家什、装着燕麦的袋子、一垛一垛的干草、一堆一堆的马粪,这里已经变成很大的军营、马厩和酒馆。杂乱地摆着随军床和行军厨房,一些酒桶,有的装着葡萄酒,有的空了,翻过来充当赌桌,叫喊声和笑声、起誓发愿和粗野的谩骂、亵渎神明的和醉鬼的歌声,汇成一片难以分辨的嘈杂声。只是长官偶尔从这里路过时,才暂时寂静下来。莱因和施瓦本的雇佣兵敲着鼓,吹着号,乌里和翁特瓦尔登自由州的雇佣兵则吹着阿尔卑斯号角,奏出凄凉哀婉的牧曲。
元帅想要把手抽出来,但没能成功,他惊奇地看着列奥纳多。
“大人!”那个士兵跪在地上,浑身不停地哆嗦着,喃喃地说,“大人,我们不知道……科凯布伦上尉……”
这时,从广场上走过来法兰西国王的最高统帅,年老的元帅让-雅各波·特里乌齐奥。他看见塑像,感到莫名其妙,便停下来,用手遮着阳光,又看了看,然后转过身问他的随从人员:
“列奥纳多·达·芬奇。”画家平静地答道。
老头思索起来。突然他的脸开朗起来,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呈现出善良的感情。
“如此说来,你就是列奥纳多,”他端详着画家的脸,说道,“松开手,松开。把袖口给捏弯了。力气还不小呢!很好,老弟,你很勇敢……”
他走到士兵们跟前,可是士兵们沉醉于射击,毫无察觉。元帅抓住一个皮卡迪亚投石手的衣领,把他摔到地上,狂暴地破口大骂起来。
“还不算晚!”画家想,“追上他,求情……”
射击手们围拢着塑像,继续进行比赛。
可是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感到没有能力采取行动,他麻木发呆,好像是失去了意志,即使是这一瞬间关系到他的生命安危——他连一个手指都不会动一下。一想到要像路加·帕乔利那样挤过这群仆役和马夫去追赶那个长官,一种恐惧、羞愧、厌恶之感便主宰了他。
列奥纳多好像是犯了什么过错似的,低下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元帅更加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摇着头笑了:
“你可真是个怪人!他们把你的优秀作品给毁灭了,可是你却为他们求情?”
“这是什么人?”他问道。
“阁下,您如果把他们绞死,这对我,对于我的作品有什么好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