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巴尔加斯会在时机成熟时再告诉我。”
他一转身便看见阿曼多，吉卜赛王子，遗忘世界的统治者。一身无懈可击的黑色西装，手上拿着一双漆皮皮鞋。长裤裤脚卷起，以便和孩童一起在潮湿的沙滩上散步，然后看着孩子们逐浪玩耍。他指着眼前的船难景象，点了点头。
“不知道。”利纳雷斯没好气地顶了回去，“我为什么会知道？”
“您在局里谈过巴尔加斯怀疑死者是洛马纳这件事吗？”
“救人一命。”
“他在沙滩上。”年轻人用手指了一下。
利纳雷斯摇头否认。
“不用了。地毯式搜查各家医院诊所。她如果送医治疗的话，一定会用假名挂号。她应该去不了多远。”
“我找阿曼多。”他重复道，“我是他的朋友。”
“在市警局里呢？”
阿曼多不禁莞尔，频频点头。他点了一支香烟，然后把整包烟递给费尔明，但这位访客却婉拒了。
“巴尔加斯没跟您说吗？”
“到底是不是他？”安达亚再度追问。
“没有。”
“陪您到现场处理尸体的除了法医和他的助手、检察官和警官之外，还有别人吗？”
年轻人暗自衡量着对手的本事，一拳把他打飞根本易如反掌，最后，年轻人面露微笑。
“您就这么相信他？”安达亚好奇地追问。
安达亚对他眨了个眼。“没什么，我相信您说的是真的……还有，您知道巴尔加斯离开殡仪馆之后去了哪里吗？”
“我们找到她之前，此事一个字都不准提。要尽可能不动声色。”
“为什么？”
“您的性命吗？”
“真的？那巴尔加斯就没从民事管理局打电话找您询问过什么吗？”
“费尔明，命运对我们的认识，比我们自己更清楚。我想，您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过，我感觉今天这件事很紧急，跟我说说细节吧。”
“她说的话可信吗？”
“我想她说的是实话，但是，您如果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再对她施压。”
安达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一区一向不太平静，而且，老天爷最清楚了，加泰罗尼亚人偷窃成性，连自己亡母留下的内裤都不放过，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这里的人身上流着窃贼的血液。”
“可惜的是，根本不会有调查结果。”
“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利纳雷斯答道。
安达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利纳雷斯转过身，走向门口。安达亚看了看其中一名手下，并点头示意。这名刑警尾随警官离去。另一名手下走过来，安达亚对他抛出探询的眼神。
利纳雷斯再度摇头否认。“我能不能请问……我们到底在谈什么？”
利纳雷斯直视他的目光。安达亚笑容满面，显然乐在其中。
“没有。”
“一个情人？”
利纳雷斯点头回应，双眼微闭。安达亚再次将毯子盖上死者头部，站了起来。他意兴阑珊地查看客厅，漫不经心地检查散落一地的衣服和物品。除了利纳雷斯之外，另外两名手下在一旁默默等着。
费尔明踏出医院时，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他走在海滩上，朝着索摩洛斯特前进。阵阵东风卷起潮浪，浪花涌进沙滩，距离陋屋聚集的贫民区仅数米，再往远处望去，便是新村墓园的围墙。就连死人都比这些在海边度日的无名贱民住得好，费尔明在心里这样嘀咕。
“小贼？”
“这姓氏很常见。”
安达亚看着他的眼神平静而深远。“利纳雷斯，您就认了吧！世上确实有专业小贼。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这些您都知道。而且，我们就实话实说，您的好朋友巴尔加斯体能已不复当年。人都会老的。”
“这是他吗？”他问道。
“工厂仓库里只有一具尸体。现场找不到她的踪迹。我们盘查过她在对街的公寓，一无所获。附近邻居都没看见她，门房太太非常确定上一次见到她是昨天，当时她正要出门。”
“您听过罗维拉这个姓氏吗？”
“同事挚友，真有意思。没想到在警察总署还能交到好朋友。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两位确认了尸体身份吗？”
“是的，长官。”
“巴尔加斯小队长前一晚发现了一具尸体，打电话要我过去帮忙处理。”
“显然是职业杀手。”
“他说了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现尸体的吗？”
“当然。”
“费尔明！”他身边传出低沉、平静的嗓音。
“您不知道吗？”
“我们在谈命案，老兄。一件冲着我们而来的命案，冲着我们的精英分子。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绝望从来就不是好参谋。”
其中一位年轻人，额头和脸颊各嵌了长长的刀疤。他走上前来，面带胁迫的奸笑，狠狠地盯着费尔明的双眼，摆明了要挑衅。费尔明无畏直视。
“虽然不是我的同事，但是我也有印象。您跟相关单位报告这件事了吗？”
“民事管理局。”安达亚说道。
“这件事情很复杂，而且风险不小。”
“没有。您是在暗示什么？”
“是我亏欠的一条命，阿曼多。我今天来，为的是我多年前就应该营救的一条命。命运把她交到我手里，我却搞砸了。”
“我猜您需要的不是眼线，而是援手……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那您也没问他？”
“这些事情，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也不迟。”
“没有。”
“阿莉西亚。”
“但您是有打算要呈报的？”
“我记得局里挂名这个姓氏的只有一个人，任职资料处，快退休了。”
“如果是简单又安全的小事，我想您也不会过来麻烦我了。她叫什么名字？”
“绝望。”
“他说是在调查手上的案件时发现的。案情部分，他没跟我多说。”
“却非常令人信服。”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问道。
“您的事业运一直很平顺，利纳雷斯。我们就别装傻了，您有现在的成就可不是扮英雄得来的，英雄可笑不到最后。现在别做傻事。过不了多久，美好的退休人生就等您去享受。时代已经变了。要知道，我说这些都是为了您好。”
费尔明点头表示感谢，这群年轻人随即退到一旁。费尔明继续沿着窄巷走了百余米，此地的人们已无视他的存在。窄巷之后，一条弯道通往海边，费尔明已听见沙滩上传来儿童的嬉戏笑闹。他走过去一看，顿时明白了原因。
“有人最近向您打听过这个人吗？”
暴风雨将一艘老旧货船吹刮到此地，如今搁浅在沙滩数米外。船身倾倒，桅杆在朵朵浪花间忽隐忽现。巨浪冲散了船上大部分货物，此时在海面上四散漂流。一群海鸥在搁浅船只上方盘旋，一群船工则忙着抢救残局，孩子们在一旁狂欢庆祝。远处可见一片烟囱林立，无边无际的工厂丛林，漫天乌云，偶尔传来雷响的回音与闪电余光。
安达亚蹲跪在尸体旁，伸手掀开覆盖的毯子。
“原来到处都有您的眼线。”
“某些人眼中的灾难，却是另一群人乐见的庆典。”他说，“什么风把您吹回老家来了？亲爱的老友，坏事还是好事？”
“我要找阿曼多。”费尔明神色自若，脸上不见一丝不安或畏惧。
利纳雷斯迟疑了半晌。“巴尔加斯怀疑一个叫里卡多·洛马纳的人。他对这个人有印象。我记得是他以前的同事。”
利纳雷斯一时语塞。“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处理方式，不管是您或任何人下的命令。”
“我听说巴尔加斯回到这里之前，曾经和您一起去了市立殡仪馆。”安达亚说，“可以跟我说说事情经过吗？”
“没有？”安达亚反问，“没跟任何一个部属提过？”
“一笔债务。”
“因为这是您的命令吗？”利纳雷斯驳斥。
等不到答复，他猛地回头。站在身后的利纳雷斯，一脸愕然地凝视着巴尔加斯的遗体，仿佛刚刚被人甩了耳光。
“有人告诉我，他们看见您从海上圣母医院走出来。”阿曼多悠悠说道。
“马德里那边如果打电话来呢？”
安达亚一听，更是乐不可支。“不不不，不是因为这是我说的。我什么人都不是。如果您知道怎么样才是对自己有利的，您就知道该做什么，不需要别人告诉你什么。”
“再怎么厉害的小贼也不会是巴尔加斯的对手。”利纳雷斯辩称，“这一点您比我还清楚。一般人不可能有这本事。”
“我在等法医的验尸报告。”
“您确定？我倒觉得像是个小贼。”
“到了最后关头，我又改变心意了。”费尔明这样回他。
利纳雷斯皱起眉头。
“乡巴佬，你迷路了吗？”
“有没有查到那个婊子的行踪？”
利纳雷斯一脸不屑地睨着他。“我只知道，你是个狗娘养的，我不在乎你背后的靠山是谁。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应该怎么处理，就该照规矩来。”
“没有。”
“没有。”
进了贫民区，第一条窄巷就有不少疑神疑鬼的眼神迎接他。衣衫褴褛的幼童、面容苍老黝黑的妇人、年事已高的老年人，没等他走过来，早已伸长了脖子张望。不一会儿，一群年轻人上前围住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