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寒冷、剧痛和疲劳已让他招架不住,并感受到自己再次慢慢失去知觉。或许是死神降临了,他在心中如此期盼着。
他在一间地牢里。
“是您吗,马丁?”巴利斯问道。
但他未得到任何回应。地牢看守人只是一语不发地望着他。巴利斯终究还是妥协了,似乎想借此让对方了解,他很清楚这样的游戏规则。
“笑什么笑,混账东西……”有个声音这样说。
稍后,疼痛逐渐加剧,把他从昏沉的睡梦中惊醒,仿佛一股电流窜通全身。
一股尿液喷在他脸上,满脸的伤口顿时疼痛如烈焰烧灼。巴利斯发出嚎叫,拖着身体往后挪,直到背部抵住石墙,接着把身子缩成一团。看守人走上楼梯后就此匿迹,关门声传来后,仅有的微光再度消失。
巴利斯闭上双眼,等着对方一枪把他毙了,但子弹却迟迟不来。他感受到那个天使吐了他一脸口水。接着脚步声逐渐远离。上帝怜悯他,或是恶魔也罢,不久后,他失去了知觉。
他使劲撑着左手臂,总算缓缓坐起身子。他将右手举到面前,并在昏黄的微光中仔细打量。右手抖个不停,却毫无感受。他试图张手握拳,但肌肉并未回应。这时他惊觉自己缺了两根手指,食指和中指。裹着两个伤口的破布条上沾着深褐色污渍。巴利斯想高声呐喊,哑嗓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他无力地往后一躺,双眼紧闭,为了避免嗅闻那浓烈的恶臭,开始以口呼吸,同时脑海中浮现童年的回忆。多年前的夏日,在父母位于塞哥维亚近郊的农庄,一条老狗躲在地窖里奄奄一息。巴利斯依然记得充斥家中的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像极了此刻烧灼喉咙的气味。只是,当下这股臭味甚至更糟,他的头脑几乎无法运作。片刻之后,或许是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几个钟头,疲惫将他击溃了,于是,他陷入半梦半醒之间的昏睡状态。
巴利斯面露微笑。“你长得真像她……”他嗫嚅着。
巴利斯爬上前去,但因恶臭扑鼻而却步。他躲到对面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紧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双腿间隔绝臭味。他试图在脑中勾勒女儿梅希迪斯的模样,想象她在花园玩耍,或流连在娃娃屋里,或乘坐她专属的小火车。他想起她儿时的样子,她注视他的眼神,让他心甘情愿接受她的一切,那眼神散发的光彩,照亮了生命中阴暗的角落。
火车遁入隧道,轰隆巨响仿佛凄厉嘶吼,接着,火车从另一头窜出来时,蒙锥克山矗立前方,山头的城堡披着胭脂色天光。巴利斯突觉腹部一阵翻搅。
巴利斯企图起身,软弱无力的双脚偏不听使唤。勉强往前挪了一步,双膝随即失控,让他侧身摔倒。脸部重重着地后,他忍不住咒骂了几句。然后,他试图平静下来,维持原状趴在地上好几分钟,脸部着地后黏上薄薄一层胶状物质,散发着夹杂甜腻的金属味。他口干舌燥,仿佛吞下了一把泥土,嘴唇也龟裂了。他举起右手要摸摸嘴唇,竟发现这只手已失去知觉,仿佛手腕以下都不存在。
“水!拜托让我喝水……”他苦苦哀求。
腐臭、阴暗与寒冷依旧,但此刻的他几乎无感。唯一仍在脑子里打转的是痛苦。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痛苦,是他始终无法想象的苦楚。右手犹如燃烧的烈焰,他觉得这只手仿佛伸入了火炉,怎么也挪不开。他用左手紧掐住右手臂。阴暗中仍隐约可见两个原本应该连接手指的深色伤口已经化脓,流出带有血色的浓稠液体。他在心中发出沉默的呐喊。
事件发生的经过开始在他的思绪中重组。他忆起远方那个暮光下的巴塞罗那,透过车窗望着城市缓缓升起,宛若庆典的巨型装饰,随即想起自己对这座城市何其痛恨。忠心不二的保镖比森特默默开着车,全神贯注于行车状况。就算感到恐惧,他也不会表现出来。车子驶过一条条大道和街巷,一路上只见裹着厚重冬衣的人们行色匆匆,在琉璃薄雾般的剔透雪帘中穿梭。他们沿着大道行驶,朝着城市高处前进,迅速进入九弯十八拐的蜿蜒道路,来到瓦维德雷拉区。巴利斯依然记得城堡正面仿佛从天而降。城市的低地一片黑暗,消失在海里。缆车沿着山坡攀爬,一路勾勒出蛇行的灯影,映出山坡上气派的摩登别墅。就在那一片山林中,浮现出一座老宅邸的影像。巴利斯咽下口水。比森特看着他,接着他点头回应。这一切很快就会有个了断。巴利斯将左轮手枪扣紧扳机。抵达别墅入口时,天色已暗,车子驶进种满灌木丛的花园,院子里干涸的喷泉池爬满常春藤。比森特在通往大门口的阶梯前停车,熄火后掏出左轮手枪。比森特向来不用其他手枪。他曾说,左轮手枪绝无失误。
周遭几乎一片漆黑。高处仅有一丝天光渗入。阴暗中的微光仿佛一缕耀眼的粉尘,显示出他被囚空间的边界线。他的瞳孔逐渐放大,眼前隐约可见房间的样子,墙壁皆由石砖砌成,墙上渗出的水渍在阴暗中闪闪发亮,仿佛正发出阴沉的悲泣。同样也是石砌的地板,积聚了一摊湿漉漉的东西,但不像是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恶臭。前方有一排生锈的粗大铁条,铁条外则是一小段阶梯,往上延伸到黑暗中。
“您下一站该下车了,长官……”
巴塞罗那
他已经不记得事发时间究竟是几个钟头前,抑或几天、几周前。这座地牢里,时间停滞。此时此刻,只有寒冷、疼痛与阴暗。他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愤怒。他爬到铁栏前用力拍打冰冷的铁条,直到皮开肉绽。他紧抓着铁条不放,此刻通往地牢的楼梯高处出现了一道亮光。巴利斯依稀听闻脚步声,抬头企盼着,并伸手到铁栏外不断哀求。地牢看守人在暗处观望他,濡濡不动。那人脸上有东西覆盖,让他联想到格兰大道服装店橱窗里人型模特僵硬的表情。
火车在蜿蜒山路上攀爬,渐渐进入监狱范围内。列车在漆黑的通道上停驶,他下了车。接着,火车再度发动,消失在黑暗中。巴利斯转身一看,惊觉自己已被囚禁在监狱地牢。铁窗外有个漆黑身影望着他。巴利斯亟欲辩解这一切都是误会,而且他就是这所监狱的典狱长,却失声说不出口。
他梦见自己搭火车旅行,列车上除了他没有其他乘客。火车头在黑色蒸汽中驶向迷宫般的城区,放眼尽是雄伟的教堂和尖塔,猩红天空下,一座座桥梁集聚如丛林,还有一大片凌乱错置的屋宇。火车进入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之前,巴利斯探头到车窗外,看见隧道入口两旁伫立着两座展翅的巨大天使雕像,双唇间露出尖锐的利牙,横楣上摇摇欲坠的看板写着:
此时,他惊觉地牢里并非只有他一人。忠心的保镖比森特正靠墙坐在角落,不动如山。他的双腿隐约可见,还有他那双手。手掌和手指已经肿胀,并呈现青紫色。
Diciembre de 1959
剧痛有助于回忆。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
接下来良久,看守人始终无动于衷。巴利斯设想过所有状况,心想此人的出现不过是加深了极度伤痛而产生的幻觉,伤口感染最终会吞噬他的生命……就在这时,地牢看守人往前走了几步。巴利斯脸上堆着笑,姿态温驯。
巴塞罗那
Barcelona
比森特来不及答复。一切发生在转瞬间。当巴利斯发觉车窗旁的身影时,保镖正要拔起车钥匙,根本没看见有人靠近。比森特一语不发,立刻将长官推往一旁,朝车外开了一枪。车窗在巴利斯面前碎裂,他察觉些许玻璃碎片插入了脸部肌肉。高分贝枪响让他暂失听觉,耳内仅剩轰雷般的噪声,车内硝烟味仍未散去,驾驶座旁的车门突然打开了。比森特回过神,手握左轮手枪,却没有时间完成第二次射击,因为有一样东西已经抢先攻击他的脖子,两只手紧紧掐住他的颈部。暗红色鲜血从指间溢出。主仆两人一度四目交接,比森特迷惑的目光里尽是不可置信。霎时,保镖倒在方向盘上,喇叭因此响起。巴利斯试图扶住他,伤者却倒向另一侧,上半身就这样悬在车外。巴利斯双手紧握左轮手枪,瞄着驾驶座旁车门外的阴暗处。这时候,他隐约感受到背后的气息,转身想开枪时,迎上前来的却是一记重拳。他感受到锐利金属划过骨骼,紧接着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模糊。左轮手枪掉在大腿上,他惊见手臂上血流如注。那黑影逐步逼近,手上还拿着沾血尖刀,刀上的鲜血一滴滴往地上掉。巴利斯试图打开车门,但保镖开的第一枪击中车门,门锁因此卡住了。有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往外拉。巴利斯发现自己被强行拉出车窗破洞,在铺石路上拖行,接着是有棱有角的大理石阶梯。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声靠近。月光映出了它,神志错乱的他以为是天使,接着想象那恐怕是死神,但定睛一看,巴利斯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比森特?”
身形佝偻的查票员像一截受摧残的树干,在走道上朝着他走来,然后在他的包厢前停下脚步。他的制服上挂着一张名牌,写着“萨尔加多”。
“我要喝水!”他提出要求。
“几点了?”巴利斯的声音轻若细丝。
冰冷。一股冰寒啃噬肌肤,割刮肉身,锥心刺骨。那股湿冷毫不留情地撕裂肌肉,五脏却如烈火焚烧。恢复意识的当下,这是他脑中浮现的唯一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