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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迷宫 作者:卡洛斯·鲁依兹·萨丰 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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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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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度把手枪放回小椅凳,并随手点燃一支烟。她看着指间飘起的缭绕烟雾,再度躺回浴缸,凝望窗外的城市上空一片片泛蓝浮云。她拿起小说,重回第一段,读着一页页的文字,内心的不安逐渐消散。不久后,阿莉西亚完全忘了时间。莱安德罗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这本书为她开启的文字森林里找到她。她一脸满足的笑容,重回小说里的世界,总算体会到回家的感觉。她可以就这样待上一整天,甚至一辈子。

“啊!我知道了。然后……我们就去跟踪他?”

巴尔加斯双手甩了又甩,示意要他往后退到双方协议的距离。罗维拉点头称是,并高高竖起大拇指以示同意。

“这年头,大家不都在电影里学习怎么生活吗?”

晨光初现,阿莉西亚过街来到格兰咖啡馆大门。进去之前,她瞥见罗维拉已经在角落守着。他围了一条大围巾,连鼻子都遮住了,双手则搓个不停。她正在犹豫该不该走过去,给他先来个今日的第一堂震撼教育,但还是放弃了此念。罗维拉在远处朝她打招呼,随即跑去躲了起来。一踏进咖啡馆,她发现巴尔加斯已经在等着,那张桌子俨然成了他们专属的位子。警官正忙着大口吞食加了番茄薄片的肉排青椒三明治,配上一杯咖啡,边吃边研究标本师协助厘清的那一排号码。听闻她进门,他马上抬头一望,将她打量了一番。阿莉西亚不发一语地坐下。

阿莉西亚咽下口水,干咳了几声。他抬头望着她。

“说真的,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今天有什么计划?”

巴尔加斯咧嘴一笑,像条大鲨鱼。

“我就讨厌这个死缠烂打的小瘪三!”巴尔加斯还是气不过,“我不懂您为何这么信任他,谁知道他是怎么跟警局长官报告的。”

两人启程沿街往下走,朝阳穿梭在巷弄间,遍洒屋宇。巴尔加斯欣赏着阿维尼奥街一排排建筑和隐匿的角落,满脸愉悦,仿佛周末出游的乡下中学生。上路没多久,他发觉阿莉西亚每走几米就回头张望。他正想问她怎么回事,就顺着她的视线瞥见了他。罗维拉违背协议,正试图隐身在距离约五十米外的一幢建筑大门前。

“谢天谢地,您昨晚的温柔已经完全消失,这就表示您的身体好多了。看见没有,那个什么人在外面站岗吹冷风呢……”

她微笑着对他招招手。罗维拉左顾右盼,踌躇半晌才惊觉自己曝了光,连忙羞怯地打招呼。

“你就不能挑个普通的牌子吗?”莱安德罗一看到价钱,立即提出抗议。

“我已经想过了,可以乔装成个性单纯的有钱人家大小姐,手上有这本马泰克斯的书,但是想把它卖掉。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告诉我,布里安是某个收藏家的代理人,这位神秘收藏家已经收购了市面上所有马泰克斯的书籍。”

她不情不愿地啃着烤吐司。巴尔加斯盯着她看。

“我们昨天已经去看了车子,我想,今天就去拜访一下布里安律师。”

回音响彻整间公寓,但始终未有回应。她掀开床单,即刻起身来到走道上,赤足踩着冰凉的地板。走道一片漆黑,只见饭厅入口映着一道亮光。她缓步沿着走道往前,并高举手枪,拿枪的手抖个不停。到了饭厅,她伸出左手摸墙找到开关,马上按了下去。灯没有亮。家里没电。她在阴暗中仔细查看动静,包括家具摆设,以及客厅每个漆黑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大概是烟味吧!她揣想。或是赫苏莎在桌上插的那束花,干燥的花瓣早已开始剥落了。看来并无异状,于是她走近饭厅的五斗柜,在第一层抽屉翻找。她找到一盒蜡烛和火柴,应该是莱安德罗派她去马德里之前就留下的。她点燃一支蜡烛,高高举起,接着一手握枪,慢慢巡视整间公寓。入口大门确定上了锁。她试图从思绪中抹去洛马纳的影像:面带微笑,伫立不动,就像一尊蜡像,双手握着屠夫用的尖刀,藏身衣橱或躲在门后,等着她。

“怎么了?”

巴尔加斯眉目低垂。“别这样说。”

明镜之城
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您是个性单纯的大小姐?有意思。那我呢,我又是谁?难不成是保镖?”

“我也没指望他会相信这些。我的用意就是要他起疑心,然后有所行动。”

“我在此向您道歉,还有道谢。”

“关于昨天晚上的事……”她开口说道。

阵阵强风钻过窗缝,呼啸不绝,撼动了玻璃窗,也惊醒了她。床头柜上的时钟只差几分钟就凌晨五点了。阿莉西亚长叹一声,但就在这时,她发现了。满室阴暗。

“简直快笑死了。”

他的神情略显拘谨,并多了一份严肃。

阿莉西亚刻意往烤吐司上大咬了一口,嫣然一笑。

阿莉西亚浅浅一笑。“您是个大好人。”

“没什么好道歉的,更别提道谢了。”巴尔加斯回应道。

“那是您这样说。”

“说的也是。”

“哼,窝囊废一个!”巴尔加斯气得咬牙切齿。

“知道吗,这里的人居然把三明治叫作面包夹馅……”巴尔加斯说,“不觉得很好笑吗?”

“你就差几条悬丝而已了!”

“您今天的打扮很优雅。”巴尔加斯终于打破沉默,“难不成我们要去什么高档的地方?”

“我都忘了,您很重视他。”

“您闻起来好香。”巴尔加斯向她打招呼,“就像一块蛋糕。”

那是一段美酒和毒玫瑰并存的时光,里卡多·洛马纳自作主张把她当作个人学徒,每周五邀她看电影或跳舞之前,必定先送上一束花,但阿莉西亚总是搬出各种借口婉拒。那段日子,洛马纳总爱偷偷瞄她,以为她不知情,还会找机会有意无意地献殷勤,露骨到连最资深的同事听了都会脸红。“棋错一着,全盘皆输。”当时她这样暗想。对他,她始终敬而远之。

强迫莱安德罗花大钱替她购买奢侈品和书籍,是这份工作提供给她的少数乐趣。阿莉西亚决定不再心存侥幸,这一天乖乖穿上贴身护具。她将护具比平日扣得更紧,在镜子前转了个身,镜中的自己像个恶魔洋娃娃,美丽但邪恶的木偶。她始终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因为这意味着,到头来,莱安德罗说得果然没错,而镜子也道出事实真相。

她还记得,和莱安德罗通过电话之后,睡觉前,她刻意留了饭厅和走道的两盏灯,如今,整间公寓却陷入灰蓝色的阴暗。她找到夜灯开关,随手按下。灯泡并未亮起。她听见饭厅传来脚步声,以及门板缓缓挪动的声响,顿时全身冰凉。她立刻拿起前一晚藏在床单下的左轮手枪,拉开保险。

“您才到巴塞罗那几天,居然已经变成民俗专家了。”

“看看他那副德行,八成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巴尔加斯说。

“您吃了太多蛋白质,巴尔加斯,连脾气都变得火爆了。”

“没什么。我喜欢看您吃东西。”

“他叫作罗维拉。”

甩开罗维拉之后,两人继续往前走。

警官耸耸肩,再往厚实的三明治上大咬一口。阿莉西亚没好气地别过脸,巴尔加斯毫不客气地张大嘴巴再咬一口。

“还有……这个有意思,加泰罗尼亚语的‘瓶子’听上去像‘安瓿’,就是注射药瓶那个。”

“就照您的意思。打算以什么理由拜访他?”

踏出浴缸,她凝视着胴体散发的蒸汽。右臀旧伤留下的黑色疤痕,仿佛是肌肤下生根滋长的一朵毒花。她用指尖抚着伤痕,隐约感受到一股微微刺痛正对她发出警告。她束起长发,在双臂、双腿和腹部抹上玫瑰乳液,那是当年情窦初开的费尔南迪托对她神魂颠倒时送的礼物,还是个很特别的牌子“原罪”。她正要返回卧房,电灯霎时亮起。她连忙双手遮胸,心跳加速。她一盏一盏关掉灯,骂了几句脏话。

阿莉西亚检查过家中大小角落,确定没有外人入侵,随手从餐桌旁拉了张椅子抵住大门门锁。她将蜡烛放在桌上,走近临街的窗前。整个社区深陷黑暗中。锯齿状的屋宇和鸽棚在蓝黑夜色下隐约可见,预告了黎明将至。她把脸庞贴近玻璃窗,细看阴暗街角。手工帆布鞋店的门廊下闪着光点。点燃的香烟烟头。阿莉西亚坚信一定是罗维拉那个可怜虫,又到了一大早站岗盯梢的时候了。她退回饭厅,从五斗柜多拿了几支蜡烛。还要等好一段时间才能下楼到格兰咖啡馆和巴尔加斯碰面,而她也清楚得很,再睡个回笼觉是不可能了。

然后,她一丝不挂站在衣橱前,好整以暇地挑选这一天的行头。巴塞罗那对很多事极为宽容,却始终容不下坏品味。她穿上赫苏莎洗烫过的内衣,想象着门房太太猛画十字的画面,不禁面露微笑。赫苏莎一定很纳闷,时下的年轻都会女孩,是否都穿这么时髦的玩意?她穿上玻璃丝袜,那是她要求莱安德罗替她买来的,因任务需求,她偶尔需要在高级住宅区扮演上流富家女,或为了长官的计策而必须出入丽兹酒店大厅。

“如果要普通的牌子,那么,这任务就另请高明吧。”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您就扮演我那忠诚、稳重又体贴的丈夫。”

“巴尔加斯?”她的嗓音沙哑,“是你吗?”

她走近书架,上面放着她最钟爱的书籍,其中大部分她已重读了好几遍。上次重读她最喜欢的《简·爱》已经是四年前了。她从书架上拿下那本小说,轻抚封面,翻开书封,不禁面露微笑,因为映入眼帘的是那个高举着一摞书的小魔鬼印记,一个古董藏书章,那是她加入莱安德罗团队第一年同事们合送的礼物,当时大伙儿仍当她是个有点神秘的小姑娘,长官对她疼爱有加,但尚未挑起其他资深同事的忌妒和怨恨。

“怎么样?”

“换了别人恐怕更糟。至少他已经变成我们这边的人了。”

阿莉西亚拉住他的手臂。“算了,别管他。”

“妙极了!猫样的女子配上一个老船长,简直就是年度佳偶。我才不相信律师会信您这一套,就算他是法学院的最后一名也没这么好骗。”

语毕,他又埋首美味早餐和那些号码。

“我倒认为,给他一点教训,他就会安分一点。您不必在场没关系。我自己就能应付他,一定让他吓得屁滚尿流。”

“巴尔加斯,您简直就会读心术。”

米克尔羞怯地端着托盘走近桌边,送来两片烤吐司、奶油和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此时不过清晨七点半,除了他们俩,咖啡馆没有其他客人。向来谨守分寸的米克尔一如往常,立刻躲回吧台后故作忙碌。阿莉西亚为自己倒了杯咖啡,巴尔加斯再度埋首研究号码,仔细检视每一个数字,仿佛期待着灵光乍现的契机。接连好几分钟,沉重的缄默在两人之间拉扯。

“怎么一大早就吃这种东西?”阿莉西亚忍不住质问他。

“可恶的家伙,看我怎么狠狠修理他一顿!”巴尔加斯喃喃自语。

她挑了剪裁保守正式的紫红色洋装作为白天的战袍,再穿上一双在加泰罗尼亚大道的精品店买的意大利高跟鞋,当时店员叫她“小姑娘”,但这双鞋的价钱却抵过一般人一个月的薪水。她精心描绘妆容,以亮丽的酒红唇膏收尾,她相信,这颜色必定过不了莱安德罗那一关。她不希望巴尔加斯一大早就看见她气色憔悴。多年来从事这一行的经验教会她一件事:朴素反而引人侧目。出门前,她在玄关镜子前打量一番,总算肯定了自身的优雅美貌。“看得连你自己都要动心了。”她这样暗想,“如果你还有心的话……”

她试图抹去脑海中洛马纳的面容,于是带着书进了浴室。她束起长发,放了满浴缸的热水,在浴缸靠枕处摆了两支蜡烛,踏入热气弥漫的水中。水温暖和了体内的彻骨冰冷,接着,她闭上双眼。没一会儿工夫,似乎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她不禁纳闷,难道是巴尔加斯来看她是否仍活着?或者又是她胡思乱想?止痛药引起的嗜睡副作用,总让她在醒来后置身于虚幻的余韵里,仿佛她无法梦见的那些梦境正极力想在知觉的隙缝中找到出路。她睁开双眼,坐直身子,头靠着浴缸边缘。隐约传来好几个不同的人声,巴尔加斯不在其中。她伸长手臂拿起放在浴缸旁小椅凳上的左轮手枪,静听关紧的水龙头落下的水滴漾起回音。她等候了数秒钟。人声已经静默。或许根本没有人在楼梯间。片刻后,脚步声已往楼下远离。说不定是某个邻居一大早出门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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