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阿莉西亚买的。苏德维拉医生把她的白葡萄酒都没收了。”
“嗯,正常的生活。”
达涅尔面露幸福的笑容,那是他年少以来惯有的神情,也是左邻右舍熟悉的他。好孩子达涅尔·森贝雷,做母亲的都巴不得能把女儿嫁给他。思绪中不带一丝乌云的阳光男孩。
贝亚轻抚丈夫的脸庞。“没有人瞒着你任何事,达涅尔。胡利安呢?”
“达涅尔?”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有点担心,这很正常。再困难的事我们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样。”
他点头回应。
“白葡萄酒?”
贝亚随即压低音量。“你们是怎么跟他说的?”
“她还说了什么吗?”达涅尔继续追问。
“我去接胡利安了。”
“这样啊。我去博克利亚市场买点东西,你需要什么吗?”
“费尔明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她说。
“状况稳定。医生说她还很虚弱,但至少没有感染,也没有发烧。”
“你是指什么?”
“你的脸色苍白,确定真的没事吗?”
墙角摆着一个箱子,上面放了两大摞积了厚尘的旧书,箱子底有一本剪贴簿,贴满了关于毛里西奥·巴利斯的剪报,都是他从报刊图书馆偷来的,部长多年的公开行程都记录在上面。每一则报道他都熟记于心。最后一则部长因车祸意外骤逝的报道,最让他痛心。
“我好得很。晚上没睡,有点累就是了。没什么。”
“嗯,我在这里等你们。”
或许,河水也会涤净此时正腐蚀着他内心的仇恨和痛苦。
达涅尔觉得时间拖沓不前,一天怎么也过不完。他苦等贝亚返抵家门,大部分时间都把书店业务丢给父亲一个人应付。费尔明对他父亲天花乱坠地扯了个弥天大谎就溜走了,但总算暂时堵住书店老板的嘴巴,接下来几个钟头,至少不会再问东问西又疑神疑鬼了。
“达涅尔,还好吗?”
“第一枪打腿部,膝盖下面的部位。然后稍等一下,你会看到他拖着脚步移动。接着就朝肚子开第二枪。再等一下,他会抱着肚子,身体前倾,这时你就朝右胸开枪。再等一等,等到他肺部充血,然后自己呛死。到了这时候,你看他好像已经死了,就把最后三发子弹往头部射击。第一发打颈后,第二发打太阳穴,最后一发打下巴下面。结束后把手枪丢进贝索斯河,就在海滩附近,让河水把枪冲走。”
巴利斯,那个夺走他母亲生命的人,居然就这样从他手上逃脱了。
“他一路都顺利吗?”
“现在别跟我耍嘴皮子!只要盯梢的人走了,我马上就能去换贝亚的班。”
“我帮你买了橙子。千万别让费尔明看见,免得一转眼就被他全吃光。”
“我们一定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比平常更正常才行,达涅尔。”这是他溜走前说的话,为了闪避安达亚派来监视书店的警察,他特意从紧邻圣安娜教堂的天窗爬了出去。
“达涅尔,怎么了,需要跟我聊聊吗?是因为阿莉西亚的事,还是那个警察?”
“可以的话,我也会嘲笑自己。”达涅尔暗想。就在不久前,他还能催眠自己是一个永远天真的男孩,用自我嘲讽逗费尔明乐一乐。这一直是个让他自在的角色,他也愿意继续当那个大家眼中无忧无虑的达涅尔,而不是天亮前趁着贝亚和胡利安仍在熟睡时摸黑下楼的达涅尔。他偷偷钻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搬开老旧故障的暖气机,然后推开机器后方那片石膏板。
“我下午就去找他们。我们必须让生活维持正常作息。你父亲人呢?”
贝亚终于在中午时刻现身,这时候的达涅尔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抬头一看,贝亚就在面前。他根本没听见她进来。
“她现在怎么样?”
这一切,最糟糕也最难以面对的,莫过于正义将永远无法伸张。
他梦想多年的日子,始终腐蚀着他灵魂的念头,终究不可能到来,他要找巴利斯算账,直视他的双眼,让对方看看他眼中累积多年的仇恨,但这已成了空想。他拿出那把手枪,那是他在突尼斯餐厅向一个黑市军火商买来的黑枪,用布包裹,一直存放在箱子底。那是内战时期的老旧手枪,但装了全新的子弹,黑市军火商还教了他如何杀人。
“在幼儿园,苏菲亚送他去的。”
“谢谢。”
“我怎么老觉得所有人都有事瞒着我?”
“我们什么时候正常过啊?”
达涅尔已经学会痛恨那张镜头前狂妄自大的脸。他有了一个心得:直到学会仇恨,人才能认清真正的自己。当你真正仇恨,沉溺于这团在内心燃烧的怒火,任其渐渐烧毁仅剩的良知,你不会表现出来。达涅尔无奈苦笑。没人相信他守得住秘密。他从来都做不到,就算是小时候也做不到,因为保密是孩子的艺术,是抵抗世界的空虚的方法。就连费尔明和贝亚也没料到他会在那里藏了这么一份档案夹,自从得知那位了不起的名人毛里西奥·巴利斯,如日中天的政坛巨星,竟是毒死他母亲的凶手,无数暗夜里,他任由这份档案夹滋养着内心阴暗的仇恨。一切都是臆测,大家都这样告诉他。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曾经,达涅尔抛却所有猜疑,乖乖活在真实世界里。
“在后面生闷气。”
达涅尔从来就不懂得说谎。贝亚紧盯着他的双眼。这几个月来,他的眼神一直让她心生恐惧。她走近他身旁,紧紧抱住他。达涅尔双臂下垂,任由妻子紧拥着,一句话都没说,仿佛自己并不在现场。贝亚缓缓松开了他。她将购物袋放在桌上,眉眼低垂。
“中途绕去买了他难以抗拒的甜点‘修女饼’,还买了白葡萄酒。”
午后,父亲留他一个人在书店。贝亚尚未返家,达涅尔放心不下,想到大家都在骗他,情绪十分恶劣,他搬出午睡的借口,理直气壮上了楼。最近几天,他一直怀疑阿莉西亚和费尔明有事瞒着他,现在贝亚似乎也加入他们的行列。此事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好几个钟头,牛角尖越钻越深,灵魂正被无情啃噬。经验告诉他,碰到这样的状况,最合适的应对方式就是装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方法始终奏效。这个好好先生达涅尔,一个失去母亲的可怜孤儿,始终良善而单纯的少年,谁也想不到他能发现什么事。其他人似乎总是替他把答案写好,即使问题并不存在。没有人留意到他已经多年不穿短裤了。有时候,甚至连小胡利安都斜眼看着他、笑话他,仿佛他父亲天生就是个蠢蛋,其他人揭示生活的秘密时他看上去什么也不懂。
“费尔明编了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