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子传出许多关于戴维·马丁的流言,说他犯下可怕的罪行。我自认对他的认识比任何人都更深入,我坚信,他唯一犯罪的对象就是自己。因此,在他被控杀害恩师贝德罗·维达尔和其妻克丽丝汀娜之后,我自愿协助他逃离巴塞罗那。他自称疯狂痴恋恩师的妻子,有些男人就是会一厢情愿恋上海市蜃楼般的女人。因此,我衷心祈祷他永远不再重返这座城市,希望他能在遥远的他方找到平静,而我也可以忘了他,或说服自己时间久了便会淡忘一切。可惜上帝只听得进人们不需要的祈愿。
真正爱上一个人时,通常并不自知早已坠入情网。早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对他萌生爱意之前,我已爱上那个生活堕落、悲苦至极的男人。早把我看穿的他,就怕我越陷越深,于是想办法让我去森贝雷父子书店工作,那是他光顾了大半辈子的书店。他设法说服了胡安追求我,胡安后来成了我丈夫,当时,他还是森贝雷书店的小老板。那时的胡安极其害羞内向,对照恬不知耻的戴维,简直如白昼黑夜之别,因为戴维的心灵是永远的暗夜。
胡安不久就向我求婚了。我父亲在三分钟之内火速答应了这门亲事,真心感激圣妇丽达,不可能任务的守护神,眼看这不可教化的女儿,居然要穿着白纱在神父面前接受婚姻承诺。巴塞罗那果真是奇迹之城。我想告诉他,是的,我是真心认定自己挑了个万中选一的好男人,我配不上他,但我学会用心灵也用脑袋去爱他。我不是小妇人那一类乖巧女孩。我觉得自己很有智慧。母亲一定会以我为傲。这些年来看过那么多书,多少还是起了作用。我接受了他可靠的肩膀,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幸福,与他共组家庭。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将来就是如此。我一直还是那个天真的傻瓜。
在此之前,我已经有所觉悟,自己是永远当不成作家了,更别提潜水员,勃朗特姐妹必须耐心等待其他更合适的接班人。同时,我也开始认清事实,戴维·马丁是个病人。一道鸿沟切割了他的内心,从此以后,他的存在就是一场保持清醒的奋战,我刚进入戴维的生命时,他早已输了与自我交战的那场战役,并渐渐失去理智,仿佛双手捧着的流沙。倘若倾听内心的理智之声,我恐怕早就跑掉了,但当时的我偏偏就喜欢和自己作对。
接下来四年,我一直试图遗忘戴维·马丁,自认几乎做到了。我放弃作家梦,并实现了与书为伍的梦想。我在森贝雷父子书店工作,胡安的父亲过世后,他升格为人们口中的“森贝雷先生”。我们的恋爱过程属于战前的老派作风,含蓄保守,顶多就是轻抚脸颊,周日下午一起散步,或在节庆时趁着家人没看见赶紧偷偷亲吻。没有烈火般的激情,其实也不需要。人总不能一辈子都活得像十四岁。
我常想,继罗芮娜女士之后,戴维·马丁算是我此生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了。他年纪几乎比我大上一倍,并且常让我觉得,在我们相识之前,他早已历经几世的沧桑,不过,就算他偶尔会逃避我,或两人常为了小事拌嘴,我对他的感情依旧如此亲近,因为我明白,正如他曾说过的玩笑话:“我们是一路人。”戴维本性善良,但总是披着愤世嫉俗、桀骜不驯的外壳,不过,他虽然对我极尽挖苦之能事(说句公道话,我对他也没有多客气),就算他试图掩饰也不容否认,对我,他总是充满耐心、慷慨大方。
他让我学会接受真实的自己,学会独立思考,甚至也学着多爱自己一些。我和他同住在那幢诡异的大宅,建立友谊,也逐渐成了知心好友。戴维·马丁性格孤僻,在不自觉之下切断了联系外界的桥梁,或许他是刻意为之,因为他总认为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是处。他的世界就是个破碎的灵魂,从童年起,他的人生已裂成碎片,从此无法再重组。我一开始假装讨厌他,接着掩饰了对他的爱慕,最后强迫自己别去可怜他,因为那会激怒他。戴维始终想尽办法疏远我,但他越是如此,我对他的感受就越亲近。于是,我不再与他作对,只想好好保护他。我们的友谊最大的讽刺是,我以学徒身份和麻烦的角色进入他的生命,到头来却仿佛他这一生都在等待我的出现。为了拯救他吧!或许,把他从自我和吞噬了内心与生命的心魔中解救出来。
我正式成为戴维·马丁的学徒的故事漫长且有很多细节。我深知他是怎样的人,如果他私下也记录了这段往事,而我不是故事的女主角,我也不会感到惊讶。虽然他一再推托拒绝,我还是进了他家,走入他诡异的人生和思绪,进入那栋迷魅诡谲的房子。或许是命运使然,或许是真正的现实就是这样:戴维·马丁是个心灵饱受折磨的人,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他需要我的程度远胜于我需要他。“迷失的灵魂在午夜时分相遇了。”当时,我装模作样写下伤感的诗句习作,我的写作老师给的评语是:过于甜腻,罹患糖尿病风险极高。他就是这副德行。
戴维·马丁教导我许多事:如何创作句子、遣词用字,还有面对一张白纸时,落笔成文的各种技巧,就像指挥管弦乐团一样,我还学会了分析文章,解析文章架构,理解其中的意义……他重新教导我如何阅读和写作,这一次,我很清楚自己在学些什么,又是为何而学。最重要的是,如何正确地读写。他苦口婆心地一再提醒我,文学真义无他,唯有一点:非关叙述的内容,而是叙述的方式。至于其他部分,他说,只是锦上添花的缀饰。他也向我解释,作家这个职业,必须不断学习,但别人又教不了。“无法理解这个原则的人,最好趁早改行,这个世界上能做的事很多。”在他看来,我以作家为业的希望,就像要西班牙成为一个理性国家一样渺茫,但是,他这人天生就是这么悲观,或是如他自己所言,是个“认清事实的现实主义者”,因此,我还是忠于自己的意志,坚持和他唱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