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多·布里安 失落灵魂的律师
“我无法为您传达这个讯息,也不能帮您联系我的客户。”
“别客气。”
“还请两位多包涵……”女秘书指着房里说道。
三个小伙子乐得在一旁看好戏,老板却气得恼羞成怒。巴尔加斯跟着她走进楼梯间,眼前出现一座螺旋梯,不仅作为上下楼通道,也是建筑设计的一部分。
“先生要不要来杯啤酒?”
“您建议找哪些书商?”
一个金发女子从走道出来,身形像装满的面粉袋,宛如一艘穿了艳色碎花洋装的大船。
他随兴地坐在书桌一角,观望的眼神中混杂了好奇和怀疑。布里安虽对贫困弱者容易心软,但也不是脑袋愚蠢的人。巴尔加斯先开了口,并指着阿莉西亚。
“需要我记录吗,布里安律师?”站在门口待命的布丽赶紧问道。
“我们通过邮政信箱写信,至于信箱号码,不必我多说,碍于客户隐私无法透露。此外,我也不能把女秘书的姓名告诉两位,因为客户不愿意公开身份时,我也无权透露他的个人资料。这是最基本的行规,请两位谅解,我必须遵守规定。”
阿莉西亚甜美的笑容,特别又加上巴尔加斯成熟可靠的外表,似乎化解了女秘书的猜疑。
这房间已经看不出原来是布里安的办公室,眼前只见凌乱的书架,以及高高堆放在墙边的文件夹。房里体积最大的物件是一张气派的木制书桌,似乎是从火场中抢救而来,书桌后方摆着玻璃橱柜,存放着随手堆置的整套法律法规全集。
布里安频频点头,看似回应阿莉西亚的建议,但更像是不自觉的反应。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巴尔加斯在她身旁的凳子坐下。
“我们想拜托您,或许可以安排让我们和您的客户联络,如果有必要,您可以透露我们的身份也没关系……”
“嗯……比较有支付能力的?”
女秘书叹了口气,点头同意。“请便。不过,这里乱七八糟的……”
“算了,饶了我吧。”
“因为房东要涨房租啊……死要钱!不如大伙儿都搬走,这栋房子留着养老鼠算了!”
“这是在干什么?”巴尔加斯一头雾水。
“您放心,我们的付费一定能让您满意。”巴尔加斯连忙解释。
“等什么?”
阿莉西亚不发一语地来到楼下入口玄关。巴尔加斯尾随在后,但谨慎地保持距离。跨出大门后,阿莉西亚驻足看着搬家公司小伙子堆放在门口的箱子。
“恕我冒昧给两位一个客观的建议,换作是我,我会去找个人脉广、有声望的书商帮忙,请他放出风声。如果两位真的拥有马泰克斯的书,买家很快就会上门。”
握手道别后,布里安领着客人往外走,不时需要回避或排除散放在走道上的障碍。
“布里安先生,”她开始说明来由,“是这样的……我丈夫海明的一个姨妈不久前去世了,她留给我们的遗产,除了艺术收藏品之外,还有几本价值不菲的藏书。”
“《灵魂迷宫》系列。”布里安替她补充说明。
“我是布丽,请多指教。律师应该很快就到了。两位要喝点什么吗?楼下酒馆的老板每天早上都会送一壶咖啡和小蛋糕上来,两位如果不嫌弃,要不要也……”
布里安往扶手椅背上一靠,双手在胸前握着,两只大拇指相互搓摩。
“请问这个事务所为什么要搬走?”阿莉西亚趁机探问。
“您现在要做什么?”巴尔加斯困惑不解。
阿莉西亚脸上浮起妥协的笑容。“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为什么?”
“真是谢天谢地。小蛋糕还合您口味吗?”
“比较富有的?”
“请问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在这里吗?”巴尔加斯上前询问,酒馆老板停下清晨的打扫工作,抬起头盯着他看。
“怎么了?”
布丽点头称是,垂头丧气地去执行老板交办的任务。
“很好吃。”
“什么?”
“改天吧。您那一大把胡子先剃了再说。”阿莉西亚没好气地应道,径自往前走。
巴尔加斯还来不及驳斥,对话里的当事人已经捧着托盘出现,盘上堆满了小蛋糕,外加一壶热腾腾的牛奶咖啡,警官乐得全盘收下。
“没关系。”巴尔加斯连忙回应,“我们尽量不妨碍您的工作。”
她故作风骚地离开,巴尔加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肥臀。
“您真的觉得这个计划行得通吗?”他问。
布丽叹了口气。
“律师有个阿姨不久前过世,她在萨里亚区的马优菲巷有户公寓,目前看来,我们大概会在那里上班。唉!没办法,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早安!”阿莉西亚主动寒暄,“请问这里是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吗?”
“您看,那就是他,巴塞罗那法律界的正义使者……多年前他大学毕业时,被同学们捉弄开了这么个玩笑。那时候多年轻!他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您看看,这样的东西,他居然觉得很好玩,还刻意挂出来让客户看。”
“就连跟自己的律师也这样吗?”
费尔南多·布里安外表看似公立学校教师,身上穿的是二手西装。领子上系的领带可能已经好几周没拆过,磨平的皮鞋鞋底就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光亮。身材瘦削,个性焦躁,即使身为资深律师,依旧蓄着灰白长发,深邃双眼躲在一副从战前戴到现在的黑框眼镜后面。阿莉西亚暗想,他要是看上去像个律师,那么布丽就是修女。即使职场上的成就看来局促寒酸,但布里安始终具备青春活力。他是个不老的灵魂,没有任何人告诫他,到了这把年纪,行为举止就该有令人敬重的成熟和稳重。
“两位请跟我来。”
“律师先生的客户有没有比较……”
女秘书带他们走过公寓内漫长的走道。走道两旁堆满了搬迁需要的箱子。因打包而飞扬的尘土,宛若一片晶亮的薄雾,搔得人鼻头发痒。绕了大半圈,最后来到公寓角落宽敞的房间,看来就是事务所的堡垒所在。
“要不要喝杯咖啡加个小蛋糕啊,美女?小店请客!”
如果说人靠衣装,那么办公环境和公司地址也能说明律师业务的兴衰。这座城市大多数律师都选择在恩宠大道的豪华办公大楼开业,相较之下,费尔南多·布里安选择的地点就朴实多了,在同行间堪称异数。
“你几点开始供应白葡萄酒?”
“我要一杯白葡萄酒。”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再次环顾四周,从布里安这个已经终结的办公室,嗅得出一股浓浓的破产味。阿莉西亚的视线偶然停在一组相框上,里面有张像毕业照的合影,她猜想照片主角应该就是年轻时的布里安,他身边围绕着一群衣衫褴褛、戴上脚镣甚至颈环的饥饿囚犯。照片下方印了一行字:
“您如果不介意,我们希望留在这里等。毕竟要爬这么多层楼。”
“您刚刚说……”布里安重回正题,“对了,您的夫人,家里都是她做主……”
“我们想跟律师谈一谈。”
“事实上,我们找上您是因为那几本藏书当中,有一本书的作者是维克多·马泰克斯。那是三十年代在巴塞罗那出版的一系列小说之一。”
就在巴尔加斯为了讨好布丽而以实际行动展现自己的胃口和品味时,公寓入口传来巨响,继之而来的是绊脚造成的突兀噪声,最后以大声咒骂收场。布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您刚刚才吃了一大堆东西,为什么现在还会饿?”
阿莉西亚站起来,走过去盯着照片看个仔细。布丽也凑过来,微笑着摇头轻叹。
“皇家广场边的巴塞罗,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或是维克镇上的柯斯塔。这是三个最好的选择。”
两人就这样爬了五层楼,总算到了顶楼,楼梯平台堆满箱子、档案夹、衣架、椅子,还有好几幅像是平价商场买来的廉价乡村风景画。阿莉西亚探头到事务所内张望,室内仿佛战机轰炸过的现场,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摆在原位,几乎全都在打开的箱子里或堆着等候打包。巴尔加斯试着按了一下门铃,但已故障,于是他用指关节敲门。
“我也很想知道。我们已经口头约定要搬到附近一间办公室,就在邮政总局后面,可是新地点的整修工程落后,起码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能搬进去。这段过渡期间,只好先把东西都搬到律师他们家族在新村的仓库。”
“因为我不认识他。”
“那就麻烦您了。”巴尔加斯应允。
“两位的长辈过世,我很遗憾。两位要咨询的是关于遗嘱的执行,还是?”
“我们现在就只能等。”她说道。
“我们可以理解。就算是这样,那么……您如何替客户取得他要的系列藏书,如果您无法直接告诉他有这样一本书可以收购?”
“很抱歉,此事我实在帮不上忙,而且办公室一团乱,还请两位见谅。我们正忙着搬迁,没想到今天会有客户来访……”
“没什么。”
“付得起钱的客户倒是有一些,但是,布里安动不动就从上帝手里把街头的穷光蛋带回事务所……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慈悲心肠的老好先生,所以我们就是这种下场啰!”
这时候,阿莉西亚在一旁现身了,酒馆老板立刻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板牙。
“我和这位客户的往来,仅限于通过一位女秘书转达书信。我从来没见过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和其他收藏家一样,宁可维持匿名。”
“等布里安采取行动。”
建筑入口堆满了一排排覆满灰尘的箱子和家具。三个负责搬运的小伙子汗如雨下,趁着停下来喘气的空当儿,赶紧吃几口夹了粗香肠片的三明治。
“两位有预约吗?”
“不用了。您还是去打点一下搬家的事,这么多箱子堵在路口,货车根本进不来。”
阿莉西亚在一个已经封好的箱子旁屈膝跪下。她往大门口张望了一下,趁着四下无人,赶紧撕下箱子上的标签,然后塞进皮包。
女秘书频频点头,但略带玩味的眼神已经飘到巴尔加斯身上,仿佛想表达她注意到了两个人的年龄差距,但一个长相俊帅的男人犯了这点小错误没什么大不了。
“看看这位布丽小姐能不能激起您的男子气概……”
“您要知道……万……万卡索太太是吧?如果客户决定倾其全力取得他想要的一本书,那么,他会是那个通知我书在哪里的人。我纯粹只是个中间人。”
“请祈求圣母怜悯我们吧。我怎么求,她都不理我。”女秘书说,“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远远就瞥见那栋百年老建筑,靠近美泽街和阿维尼奥街交会口。楼下是一间提供酒类饮品和小点心的酒馆,看来是落魄斗牛士和刚发薪的船员喜欢鬼混之处。酒馆老板一副陀螺似的矮胖身材,嘴巴四周蓄满胡须,此时正拎着拖把和一桶掺了洗洁剂的热水走出门外。他一边哼歌,双唇间的牙签也跟着轻快舞动,手上的拖把则像画笔在地上抹。只见他小心清理地上的尿液、酒鬼的呕吐物,以及通往港口的巷弄里的其他混杂秽物。
“试一下不会有任何损失。”
“这里有电梯吗?”巴尔加斯问了其中一个小伙子。
“现在这种时候?”
“在阁楼。”他说着往上一指。
“就算有,我也从来没看到过。”
“我知道了。”布里安说着从桌角站起来,找了张扶手椅坐下。
“他通常会晚一点到。大少爷作风。两位可以在楼下的酒馆等一下。”
女子往前走了几步,一脸讶异地望着他们。
“海明·万卡索夫妇。”巴尔加斯还没来得及反应,阿莉西亚先开了口。
“很抱歉,我只能这样端给您,因为所有东西都装箱了。”
“天呐!”巴尔加斯赶紧打圆场,“亲爱的,看来是我们搞错了。”
阿莉西亚与巴尔加斯面面相觑。
布里安起身绕过书桌,连忙伸出手来,面带客套的笑容,显然急着想送客。
“是的。应该说曾经是。我们正忙着搬迁呢,两位有什么事吗?”
“因为我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
“您和律师这段时间在哪里上班?”
布丽满脸愉悦笑容。“我马上去准备。”
“我想她尽力了。”
“既然您是和他的女秘书通信往来,那么,寄信至少要有个名字和地址?”阿莉西亚好奇。
就在阿莉西亚喝下最后一口白葡萄酒时,布里安律师匆忙疾行的身影从酒馆窗前掠过。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互看了一眼,随即在吧台留下一些零钱,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酒馆。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挑了阳台边落地窗前的凳子坐下,远眺窗外,隐约可见街道另一头伫立在教堂圆顶的仁慈圣母雕像。
“但是他得付钱吧?”巴尔加斯忍不住问。
“没错。我们听说有一位收藏家积极收购这位作者的所有书,而您是他的代理人,因此,我们觉得有必要来拜访……”
“可惜我不能这么做。”
“我们会照您的建议去做的。感激不尽!”
“没完没了的小蛋糕……”阿莉西亚咕哝着。
阿莉西亚举起酒杯。“您不想尝一口吗?”
“天啊!”巴尔加斯在一旁搭腔,“那么……现在要搬去哪里呢?”
“律师先生马上就来。”
布里安的语气略显犀利,阿莉西亚不禁怀疑,她到马术协会拜访过的书商巴塞罗,是否将她可能来访一事预先通知了布里安。
阿莉西亚不理他,兀自往门外走。巴尔加斯一踏出大门便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她居然走进街角的小酒馆。热爱清晨小蛋糕的酒馆老板,这时正拿着拖把努力清洗地板,一见她走进酒馆,惊讶程度不下于巴尔加斯,赶紧把水桶放在墙角,殷勤地跟着进门,并拿起挂在腰际的抹布猛擦手。巴尔加斯跟在两人后面,一路唉声叹气。
巴尔加斯摇头拒绝。他定定望着阿莉西亚愉快地享用美酒。她的双唇迷人地轻抚玻璃杯,液体流入时隐隐浮动的雪白颈部,照亮了灿烂的一天。她发觉他脸上的神情,不禁皱眉。
老板送来一杯白葡萄酒,另外附送一盘橄榄。
“如果是小姐要喝的话,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供应。佩内德斯产的淡酒可以吗?”
“您如果不介意,就让我太太向您解释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因为家里都她说了算。”
“两位请说。”布里安请客人说明来意。
“别担心,这没什么,非常感谢。”
“没问题。”
“小姐要来一份牛奶咖啡配小蛋糕吗?”老板问道。
“没有。布里安先生在吗?”
布里安一笑置之,并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