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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迷宫 作者:卡洛斯·鲁依兹·萨丰 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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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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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莉西亚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她原本打算亲吻他的双唇,但这样恐怕会要了他的小命。

“我会想念你的,费尔南迪托,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努力把我忘了吧!”

明镜之城
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阿莉西亚小姐,您为什么不爱我?是不是因为我对您来说不够有男子气概?”

“希望这不是下了毒的酒才好。”她自言自语,“祝你健康,费尔南迪托。”

“费尔南迪托,就算我活到一百岁也不值得你的一滴眼泪。”

“阿门!”她喃喃自语。

阿莉西亚还没来得及回话,赫苏莎像是套上羽毛围巾似的急忙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脸上印满亲吻,散发着一股茴香酒味。

“我也很高兴。”

“哎呀,我的老天爷啊!”她激动地扯着大嗓门。

“仿佛已经过了三十年……”阿莉西亚这样回应。

他把她抱在怀里,穿过一条条隧道、阶梯和天桥,终于来到建筑底层,把她安置在一张床上,并治疗她身上的创伤,在后来的一次次烽火炮击中,他始终拉着她留在鬼门关外。火光从圆顶高处渗入屋内,她终于得以一窥奥秘,这是她未曾见识过的绝妙建筑。一座群书堆砌的殿堂,隐身在前所未见的宏伟建筑内,是个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地方。因为这样的地方只属于另一个世界,母亲露西娅正在那里等着她,那个禁锢她灵魂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如多次在梦中所见,阿莉西亚看着自己的身体,并认出那烧焦冒烟的木制栅栏上悬挂着切断的绳索。无眼护士们从墙壁里走出来,并从好心人手中抢走了娃娃,拖着她来到一处无边无际的棚厂,此地有其他数以千计和她一样的娃娃,堆积如一座巨大的山丘。他们将她往里面一丢,随即转身离去,一路哈哈大笑着。

数秒钟过后,她停止快速下坠,倒在一幢宏伟建筑尖顶的木栅栏杆旁。她努力爬到边缘,往下一望,隐约可见灰暗中有个螺旋状巨型架构。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张望,灰暗中一道晕光让她松了口气。脚下是一座浩瀚书城,一幢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妙建筑。过了半晌,她听见迷宫中一座螺旋梯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接着瞥见一位头发稀疏的男子在身旁跪下,检视了她身上的伤口。

她在火车站前上了出租车,要求司机载她到阿维尼奥街十二号,说出地址时声音微微颤抖。车子沿着伊莉莎白二世大道驶向拉耶塔纳大道,一路回避频频排放烟雾、电缆火花四溅的电车。阿莉西亚隔着车窗观察阴郁的巴塞罗那街景,那些拱门和尖塔,旧城区的老巷弄、矗立高处的蒙锥克堡遥远的点点灯火。故乡啊!她告诉自己,这就是阴暗的故乡。

“这是个破碎的娃娃。”语毕,他转身背对他们。

时值凌晨,街上车辆稀稀落落,不过五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司机让她在阿维尼奥街十二号下车,并再三感谢比车资多了一倍的丰厚小费,随即往港口驶去。阿莉西亚刻意迎着冷风,空气中弥漫这一带特有的气味,巴塞罗那旧城区的味道,连雨水都冲刷不掉。她不禁面露微笑。有时候,不好的记忆也懂得区分场合。

“您这次会停留多久?”

“这是拿来防止任何人朝你开枪的。”

阿莉西亚笑容可掬。“千万别说我太瘦了之类的。”

费尔南迪托是赫苏莎的侄子,个性单纯如白纸,就算把他卖了还会帮你数钞票,受困于少年的迷恋之中。不仅如此,上苍作弄之下他一副傻蛋的模样。他和母亲同住在隔壁那栋房子,平日在海鲜食品店当送货员,但绝大部分心力全用来给阿莉西亚写情诗,在他眼里,她结合了茶花女和白雪公主邪恶继母皇后的特质,让人无法抗拒。三年前,阿莉西亚即将离开巴塞罗那之际,费尔南迪托向她告白,宣示了对她永志不渝的爱恋,以及共同生育至少五个孩子的决心,他以天父之名,承诺自己的身体、心灵和所有一切皆属于她,就为了在离别时索取一个吻。

她们总算爬上阁楼,来到旧居寓所的大门前,阿莉西亚立刻让位。赫苏莎打开门,接着开了灯。

“费尔南迪托,我们差了十岁。你老是胡思乱想这些,这样是不对的。”当时,阿莉西亚一边帮他擦干眼泪,一边开导他。

赫苏莎关上大门后,阿莉西亚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下楼的阶梯里。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探头出去。巴塞罗那旧城区绵延无尽的屋宇在底下延伸,大教堂和海上圣母教堂的尖塔矗立在远方。她细心观察阿维尼奥街的动静,看见对面手工帆布鞋店门口阴影下有个人影在那儿吞云吐雾,银卷般的烟雾沿着墙面爬上屋子。阿莉西亚盯着人影好一会儿,最后移开了视线。现在就开始想象威胁的阴影还太早,接下来有的是时间。

“这是什么?大将军的炮筒吗?”阿莉西亚发出质疑。

“莱安德罗先生总是那么周到。”

她盖上行李箱,进了卧室。刚洗好熨平且飘着香味的床单迎接她,长途火车的劳顿加上酒在血液里发酵,睡意自然涌上。她闭上双眼,聆听街市传来的嘈杂声。

费尔南迪托有着年轻拳击手毅力大于天赋的骄傲:无论挨了多少拳,他绝不放弃。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从哪本书上抄来的。”

“赫苏莎,真不知道我有多想念您。”

“快!快进来,外头简直冷死人了。”

“目前还不知道。”

赫苏莎点点头。“好啦!您一定很累了。要吃晚餐的话,厨房里有现成的。费尔南迪托已经帮您把储物柜都填满了。有任何事情的话,您知道我在哪里。”

她的旧居离费尔南多街转角仅数步之遥,正对面即是格兰咖啡馆。阿莉西亚伸手在大衣口袋掏钥匙,却听见大门打开的声响,抬头一看,只见门房太太赫苏莎那张笑嘻嘻的脸。

“永远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爱您的,阿莉西亚,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

“如果有意见的话,我去弄把女性专用手枪给你,象牙枪柄,加上两支镀金枪管。”莱安德罗回答她。

“一点都不像已经过了三年,对不对?”

阿莉西亚走向车站出口时,察觉到那个坐在月台入口长椅上的身影,那人在偷偷观望她。一个瘦小的男子,瘦削的脸庞却嵌了个大鼻子,仿佛从戈雅画里走出来的人。他套着尺寸过大的大衣,让人联想到受困在自己壳里的蜗牛。阿莉西亚敢打包票,他的大衣下面一定裹着报纸保暖,或者是为了什么别的用途,这是战后那几年常用的招数。

“莱安德罗先生今早已经打过电话,他说您要回来啦!”

“您摧毁了我的人生,阿莉西亚小姐。”他边说边啜泣,“我可能哭到死。我听说过,这种事情有时候会发生。眼泪流干了,最后主动脉会破裂。我前几天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到时候您就会收到讣闻,然后就把我给忘了。”

“这种话通常是男人说的,他们这辈子大概就只有这句话说对了。”

“这玩意儿要拿来做什么?要我朝着贵宾犬练枪法吗?”

“没有任何一本书能替你讨公道的,费尔南迪托,除非是一本生物专著。”

“说得真不害臊。来,我再亲一个!你可不值得我的吻!离开这么久,没回来过,也没打过电话,连一封信也没有……”

这是一瓶上等好酒。她倒了第二杯,然后在客厅的扶手椅坐下,打开收音机,确定还能使用。她慢慢品尝佩内德斯出产的美酒,没多久就厌倦了一连串的简短报道,这些新闻再三提醒听众,仿佛就怕大家忘了一件事:西班牙是全世界最令人钦羡的阳光国度。她关掉收音机,打算动手整理行李。她把行李箱拖到饭厅中央,在地板上打开。看着箱子里装的东西,她不禁自问,为什么大费周章带来那么多根本不想再穿的衣物和旧东西?她很想把行李箱盖上,请赫苏莎隔天把东西捐给慈善机构。她从行李箱里抽出来两样东西:一把左轮手枪和两盒子弹。这是莱安德罗在她入行第二年送的礼物,阿莉西亚当时即心存疑虑,这把手枪大概有特殊来历,而她的师父却不愿透露。

“非常感谢,赫苏莎。”

“真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赫苏莎把他捧得高高在上,“他真会说话,措辞优美……”

“我已经开窗通风,还把家里布置了一下,那间屋子是需要好好打理了,费尔南迪托帮我一起整理的,希望您不会介意。他一听到您要回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您就这样无情无义地走了。将来有一天,您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时候,一定会想念我。”

她要搭车前往马德里那天,费尔南迪托受拉丁舞曲广播的启发,身着周日上教堂才穿的西装,脚踏擦得锃亮的皮鞋,现身火车站等待她。他手握一把红玫瑰,可能是花了一整个月薪资买来的,坚持要她收下一封文情并茂的情书,内容连查泰莱夫人看了可能都要脸红。而阿莉西亚看了信只想哭,却不是费尔南迪托渴望的那种喜极而泣。阿莉西亚登上火车并摆脱这位新手情圣之前,费尔南迪托努力鼓足勇气,打算送上十五岁以来便梦寐以求的深情一吻,就算只有昙花一现也满足。

阿莉西亚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走进屋里。赫苏莎在门口等着。玄关的花瓶插着鲜花,屋里弥漫清新宜人的气味。她慢慢巡视了每个房间和走道,仿佛这是初次造访公寓。

赫苏莎·拉沃德塔是战争寡妇,有活九条命的精力和意志。她在这栋公寓当门房已经十五年,栖身于入门玄关尽头的两房小公寓,与她相伴的只有一台固定在罗曼史广播剧频道的收音机,以及她从街上捡回的垂死老狗。她替老狗取名“拿破仑”,但就连走到街角小便它都很难完成,大半时候才走到入口信箱就忍不住撒下一泡尿。为了贴补微薄的门房薪水,她平日也替左邻右舍缝补衣服。这年头多的是嘴巴缺德的人,他们常说赫苏莎这个人,见到茴香酒比看到穿紧身裤的船员还要亢奋,还说有时她一喝起闷酒就会关在小公寓里又哭又叫,把可怜的老狗吓得哀叫。

清晨时分,头发稀疏的男子再度抱起她,带她走过鲜血和恶火交织的巴塞罗那街道,最后来到一所孤儿院,院里那位全身沾着烟灰的医生打量着他们,轻轻摇头叹息。

“放心,”门房太太似乎读出了她的心思,“那孩子现在交了一个可爱的女朋友,现在聪明多了,来,请进来。”

“费尔南迪托,你的男子气概绰绰有余,打败一整支魔鬼军团都没问题,但你应该找个年纪相近的女朋友,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我说得没错。我只能跟你当普通朋友。”

那一夜,阿莉西亚又梦见烽火连天的景象。为了躲避轰炸,她在拉巴尔区的屋宇上一次次纵身跳跃,周遭房屋成了残垣断壁,火柱浓烟四起。成群战机低空掠过,轰炸了正在街巷中逃往防空洞的百姓。她在彩虹剧院街檐口探头一望,瞥见一名妇人带着四名幼儿混在人群中仓皇逃往兰布拉大道,脸上写满惊恐。一阵如雨的炸弹横扫街道,母子五人的身体炸出血窟,肚肠外漏仍勉力奔逃。阿莉西亚紧闭双眼,又一次爆炸。听闻爆炸声之前,她先感受到威力,仿佛在黑暗中被一列火车迎头撞上。一阵锥心之痛在体侧灼烧,火柱把她抛向半空,掉落在天窗上,滚过尖锐热烫的玻璃碎片,穿过天窗破洞,就这样坠入无知的空白。

她听见背后传来赫苏莎将钥匙放在桌上的声响,接着回到饭厅。赫苏莎微笑望着她。

最后,阿莉西亚还是收下了这个笨重的东西,假装默默接受,不可言明的禁忌一概以礼貌性的微笑和缄默隐藏,这样她才得以直视镜中的自己,为了活命自我欺骗。她双手握着手枪,掂了掂重量,接着打开弹夹,确定没有子弹。她小心翼翼将六颗子弹装入弹夹,然后起身走向屋内那面书墙。她不在的这三年,赫苏莎和她的鸡毛掸子大军依旧把书架打点得一尘不染。她抽出《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法文译本旁那本真皮装帧的圣经,随手翻开。书的内页被刀子掏空,成了她私藏武器的完美盒子。她把手枪放入《圣经》里,塞回书架上。

门房太太别过头去。“我很高兴您回家了。”

她关上窗,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在餐桌旁坐下,吃了点面包夹乳酪,外加一些坚果。接着,她开了餐桌上那瓶系了红色蝴蝶结的白葡萄酒。会花心思考虑这种细节的只有费尔南迪托了,他居然还记得她这个小嗜好。她斟了一杯酒,闭目啜了一口。

这栋房子没有电梯,楼梯的设计似乎是要打消人上楼的念头。赫苏莎在前领路,阿莉西亚拖着行李箱,一级一级地用力踩,一路追着她的脚程。

“快让我好好看看!”门房太太说着松开了她。

阿莉西亚跟随入内。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忘了他,并告诉自己,他不过是战后近二十年仍在大城市阴暗角落游荡的孤魂,仍旧企盼重振西班牙往日荣光。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在她与命运正面交战之前,相信巴塞罗那会给予她几个钟头的平静时光。阿莉西亚挺身走向出口,许久未回头张望,并暗自祈求恶魔,希望他没认出她。那一夜之后,二十年过去了,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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