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迪托猛点头。“今天早上，一大早。我照您说的，在他恩宠大道的公司前站岗。那里有个亲切的老先生，一个街头画家，他看我在大门口晃来晃去，还过来要我问候巴尔加斯长官。他也在帮您做事吗？”
据说，有人生来就是不走运。多年来朝思暮想要把她拥在怀里，如今梦想成真，却是费尔南迪托从未想象过的哀伤场面。他抱着她，轻抚她的头，而她也逐渐平静下来。费尔南迪托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还能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从来没看过她这副模样，从未想象过这样的她。在他少男怀春的幻想中，女神阿莉西亚·格里斯是无法摧毁的，刚毅如钻石。后来，她总算停止啜泣，抬起头来，费尔南迪托眼前出现的是苍白脆弱的阿莉西亚，双眼红肿，勉强挤出的一丝苦笑，仿佛眨眼间就会裂成千万碎片。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这是个好办法。接下来，你想办法探查一下豪宅里的情况，但是绝对不能冒险。一旦觉得好像有人认出你了，或是在注意你，就马上逃离那个地方，听见没？”
“那我就把车停在罗通达酒店旁边好了，然后搭电车上去。”
费尔南迪托随即起身，准备再度出任务。“那么，这期间您要做什么？”他好奇问道。
“他们要去缆车车站吗？”
“是什么意思啊？”
这次费尔南迪托以正常速度下楼，仿佛踩下的每层阶梯都预告了不祥。恢复独处后，阿莉西亚把伊莎贝拉的手札放回沙发下的箱子，接着进浴室用冷水洗脸。褪下衣服后，她打开了衣橱。
阿莉西亚思索了半晌。“我要你回去换衣服，戴上鸭舌帽，然后回松园继续监视，但是摩托车要停在远一点的地方，否则那个已经看过你的警察一定会认出你来。”
“当时我开始紧张，正打算偷偷溜走，没想到来了第二辆车，就在桑奇斯家大门口停下。一辆非常气派的奔驰。下车的是个很诡异的家伙。”
“我知道了。”
“的确。那栋豪宅叫作松园。”阿莉西亚还记得，小时候每周日从教养院出来，看过这栋豪宅千百次，总是幻想自己住在里面，还有无限宽敞的图书室相伴，脚下的城市夜景，仿佛灯海织成的地毯。“警察呢？”
她低下头，舔了舔嘴唇。费尔南迪托知道，这一幕，他就算进了棺材也不会忘记。
阿莉西亚耸耸肩。“我也不太清楚。”
“然后呢？”
“对不起，费尔南迪托……”她边说边起身。
“您认识他？”
“讲重点，费尔南迪托。”
“我躲起来。躲在街道对面一栋整修中的豪宅，很容易藏身。我很小心的。”
“我就觉得他是司机。那一身行头看起来就像是这样的……他下车以后就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这一次身边还有个女人。”
“两三个钟头之后，你回来跟我说说那里的情况。”
“他脸上戴着像面具的东西，感觉像是缺了半张脸。”
“诡异？”
“不用了，老板请客。您指名的葡萄酒没货了，但我送了另一个牌子的酒过来，马诺龙说好喝得不得了。我对酒很外行。但是，我还是想建议您……”
“他选老婆很有眼光。”阿莉西亚在一旁搭腔。
“这件事……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啊，抱歉。我一直跟他们到了迪比达波大道最上坡，也就是缆车的终点站。”
“就是您要我去跟踪的那个家伙。”他说明事由，“叫作桑奇斯吧？”
“真的吗？”
“你看见他被抓了？”
她挑了一件黑色洋装，如果费尔南迪托在场，大概会说这是歌剧院海报里的女郎才会穿的衣服。阿莉西亚满二十三岁那年，在那个伊莎贝拉活不过的年纪，莱安德罗答应她，任何想要的东西，他都会送给她。她向他要了这件洋装，因为她两个月前在罗塞利翁大街的精品店一见倾心，外加一双黑色的法国麂皮皮鞋。莱安德罗一声不吭，大方地付了一大笔钱。女店员不敢冒昧探问阿莉西亚究竟是女儿还是情妇，她只说，只有少数女人穿得起这样的华服。离开精品店，莱安德罗带她去刺刀餐厅用晚餐，餐厅高朋满座，在座那些所谓的生意人，一见她经过，立刻露出贪婪的狼性，接着对莱安德罗抛出忌妒的目光。“他们用那种眼神看你，以为你是个妓女。”干杯之前，莱安德罗这样告诉她。
小伙子站在门口，一脸沮丧。“我也不知道。”
“那是莫尔加多。”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接着出乎意料地吻了吻他的双唇。费尔南迪托顿时全身像着了火，又烫又痒，晕头转向，但他却立刻阻止了她。
“也没多远。奔驰车在一堆窄巷里钻来钻去，接着开上了宽敞大道，空气中弥漫着尤加利树的气味，绿树夹道，走在里面就像在灌香肠，到处都是园丁。后来到了四路街，从那里转进迪比达波大道，还好，我没在那里被蓝色电车吞掉，因为上帝还不想接收我。”
“然后你也跟上去了。”
“这就是真正的你，到头来……”她告诉自己，“你就是个高级妓女。”
她从此再没穿过那件洋装，直到这天下午。她在镜子前打扮，描了眼线，涂了口红，接着对镜微笑。
“那是您订的货。”费尔南迪托解释，“我想最好还是帮您送来，万一刚才那个先生问起……”
“隔了几分钟，戴上手铐的桑奇斯被架了出来，身上只穿着衬衫。他试图挣扎抗议，但警察立刻持棍棒从他膝盖后面猛打，把他硬拖上厢型车。我本来打算跟踪他们，但是觉得其中一名警官，一个衣着很讲究的人，他老是朝着我躲藏的豪宅观望，八成已经看到我了。厢型车急速开走，另一辆轿车却留着，只是他们把车移到二十米外的马赫拿街角，那是个从桑奇斯的豪宅看不到的位置。我心想说不定会有其他进展，所以决定留下来，继续躲着。”
“当然。”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则暗想，就算他想说，也不知道能找谁倾诉。
费尔南迪托频频点头，又是一副崇拜的神情，因为阿莉西亚似乎无所不知。
“但是您现在好多了吧，是不是？”
“什么样的女人？”
“他是桑奇斯的司机。”
阿莉西亚环顾四周，视线定格在饭厅正中央那个装满白葡萄酒和食物的箱子。
“她看起来就是。真的。这些痞子，娶的都是比他们年轻很多、有钱很多的太太。”
阿莉西亚那副模棱两可的神情，仿佛有许多待办事项，又像是无事可做。
“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的……他回家后不久，就来了一辆轿车和一辆警局的厢型车，一群警察下了车，当时大概才七八点钟。他们先把房子团团包围，其中一个看起来像公子哥儿的人去按了门铃。”
“我有一顶美国大兵戴的那种安全帽，在跳蚤市场买的，戴在我头上堪称完美。我用签字笔在帽子上写了‘二等兵费尔南迪托’……”
“您是说……因为他被逮捕了吗？”
“您应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吧？”费尔南迪托说道。
“很年轻，跟您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
“别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她叫维多利亚·乌巴赫，或是维多利亚·桑奇斯，是那个被捕银行家的妻子。”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父亲常跟我说，一旦火烧屁股，最后脑袋也会不保。”
“我能不能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得戴安全帽才行。”
“去查一下英文字典，费尔南迪托。一个人不好好学外语，脑袋迟早会变糨糊。”
“我要把你从‘二等兵费尔南迪托’升等为‘下士费尔南迪托’。”
“他只是个人工作者。艺术家。接下来呢，发生什么事了？”
他也跟着站起来，拉了一张椅子给她。阿莉西亚接受了他的好意。
“不是。那司机和乌……乌巴赫太太继续沿着车站旁的小路开，车子开进山丘上的一栋房子，就在迪比达波大道终点，那房子简直是童话中的城堡，从那里可以眺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看八成是巴塞罗那最美丽的豪宅了。”
阿莉西亚面露微笑，频频点头。“我该付你多少钱？”
费尔南迪托半信半疑，但也只能点点头。“事实上，我是来向您报告调查成果的。”
“当然。”
“啊，我都忘了这件事了。可惜，已经太晚了。”
“表现得非常好，费尔南迪托。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
“非常好。这种情况下千万别让自己曝光。如果把人跟丢，那就算了。保住小命要紧。”
“好一点了吗？”他轻声问道。
“您又有什么不知道的……接下来有什么新的指示？”
“这么多警察在那儿，你人在哪里？”
“嗯，好多了。真的很谢谢你。”
费尔南迪托咽下口水。“请别打岔。她很年轻，我刚刚说了，应该不超过三十岁，但是衣着老气，简直像老太太。有钱的老贵妇。因为不知道她是谁，我给她取了别名：玛莉欧娜·蕾柏。”
“警方那辆车里有两个神情凶狠的警官，那两张脸简直就像猎犬。其中一人杵在豪宅大门口，另一人进了客栈餐厅打电话。我在那里等了将近一个钟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一名警官用很不友善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只好去跟他打交道，并遵照他的命令，赶紧走人。”
“后来跟到哪里？”
“至理箴言。”
到了街上，她四处闲逛，但心里明白得很，费尔南迪托说得没错，或许，她真会做出什么傻事。
“阿莉西亚小姐，我想，这不是您现在真心想做的事。您被搞糊涂了。”
“我才不来这一套。回到正题：他们俩上了奔驰车，她居然坐在副驾驶座，在我看来非常奇怪。车子一发动，警方那辆车立刻尾随在后。”
“你觉得我年轻吗？”
“我不该喝这么多。我知道。谢谢你，费尔南迪托。”
阿莉西亚一头雾水，眼神充满疑问。
“桑奇斯这个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他那身行头真是讲究。那个画家还向我确认，说他就是我要找的家伙。他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就骑着伟士柏摩托车跟在后面，一直来到波纳诺瓦区。他住在伊莱迪尔街，就是那种贵得吓人的豪宅。他一定很有投资眼光，要住在这么高级的住宅区，那么漂亮的豪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