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回魂的鬼来提醒他:一个任由无辜幼儿死去的人,根本不值得有后代。上帝的暗示一向深不可测,神父早就说过了。
他看着瞎子迪亚戈朝小旅馆走去,没有人在房里等他,甚至连一只臭虫都没有,接着,他挂念起贝尔纳达,此时正在床上睡得安稳,身上散发玫瑰花露水的香味。他原本打算回家,却转念决定进入车站大厅,一九四一年一个久远的深夜,他返回巴塞罗那,首先抵达的就是这座蒸汽与钢铁构筑的殿堂。他一向深信命运除了喜欢在背后出手,肆无忌惮地攻击无辜良民,也喜欢在火车站驻足停歇。悲剧和喜剧,创伤和复原,背叛和缺席,都在这里开始和结束。常言道,人生就是一座火车站,人们几乎总在这里登上或被推上错误的车厢。
他边走边想着萝西朵和拥有金子般心灵的人——这种珍贵物种总是受到绝种的威胁,不知不觉中便抵达车站。他一眼就看见正准备收摊的瞎子迪亚戈,赶紧跑上前去。
“先生,今晚不会再有火车进站了,您不能留在这里睡觉啊。”
费尔明对于这个以经验为根据的法则深信不疑,他一口气往嘴里塞了两颗瑞士糖,朝着回家的路前进,温暖的床上有贝尔纳达在等着他,他相信,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假以时日,他迟早会解开这个谜团,抑或谜团向他揭开深藏已久的真相。
费尔明喟叹,接着迈步往阴暗巷弄走去,一路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刚刚那双眼眸,不可能是多年前烽火漫天的夜晚失散的小女孩的双眼。那个他无力营救的女孩阿莉西亚,应该在那一夜和其他人一样死在战火中了。不会的,就算是复仇女神,也不会有如此残忍的幽默感。
“这个应该经过科学验证才能成立。”他大声告诉自己,“就跟晨间勃起一样。”
“一颗都不剩啊!”
——亲爱的,医生不是说了吗,不会有事的。
——那医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跟你一样。
她从白色蒸汽缭绕的车厢走出来,像费尔明最爱的女演员出现在二十世纪黑白银幕上的辉煌场景。这个女人——虽然她顶多不过三十岁,但不能称她为女孩或者小姐那些现在流行的称呼——她略微跛行,一副令人好奇的脆弱模样。
费尔明,我想你要当爸爸了!
这种咖啡馆闲聊程度的思绪通常只在凌晨浮现于他的脑海,这时候的他身体疲惫,脑袋却还像陀螺转个不停。费尔明决定将廉价的肤浅哲学转换为木制长椅的简朴舒适,于是,他进入车站的扇形拱顶月台区,他认为,这种精明的建筑设计给刚刚到站的人传达了一个清晰的信息:巴塞罗那的未来十分不明朗。
“再加一盒,就算是我送你的赠品。”
费尔明看着她逐步走近,并与她四目相接。在那一闪即逝的瞬间,他不由得赶紧低下头,任由她从面前走过。费尔明把头埋进大衣里,然后别过头。旅客陆续往出口离去,那个女人也在人群之中。他继续坐在原地,冷得近乎全身颤抖,直到火车站站长走近他。
拉巴尔区是失眠之乡,此地虽然夜夜未眠,但让人乐于遗忘。在这里,不管你有怎样的悲伤故事,只要往前走几步,遇见的人或看见的事物通常会让人省悟,在世间的生命牌局里,原来还有人比你拿到更糟的烂牌。命运交错的深夜里,尿液和瓦斯路灯形成瘴气,深棕色狭街暗巷,这景象,是魔力还是警告,全看个人如何解读。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莫名其妙醒了过来,心跳仿佛火力十足的冲锋枪,胸口好像坐着瓦格纳歌剧的女高音。他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他试图缓和急促的呼吸。闹钟的指针证实了他的臆测,此刻甚至还不到午夜。大约一个钟头前,他好不容易安然入睡,如今,失眠又像一列横冲直撞的电车猛力冲撞他。身旁的贝尔纳达规律地发出小牛般的鼾声,一脸幸福地微笑着沉浸在梦乡。
“你是来看火车的,对不对?”
所谓有智慧的男人,就是别往火山口跳,别搞革命,不要招惹孕妇。费尔明悄悄下床,踮着脚尖溜到饭厅,蜜月旅行归来后,他们就在这个华金柯斯塔街的简朴小公寓落了户。他打定主意要把遗憾、性欲和瑞士糖一起吞下肚,但开了储物柜,才发现家里一包糖果都不剩。费尔明觉得自己的灵魂顿时坠到脚边。这事态可严重了!这时他想起弗兰萨车站大厅有个卖糖果和香烟的摊贩总是营业到午夜,那小贩叫瞎子迪亚戈,摊子上总有琳琅满目的糖果,动不动就喜欢说些低级笑话。他光是想到柠檬口味的瑞士糖就猛吞口水,于是毫不迟疑地换掉睡衣,裹上足够的保暖衣物,仿佛接下来要夜行西伯利亚。装备齐全后,他走出家门,打算好好满足自己的基本需求,另外散步也能助眠。
“阿莉西亚?”他迎风问道,“是你吗?”
费尔明点头应允,随即拖着脚步离去。到了车站大厅,他四处张望,却已不见她的踪影,接着他赶紧跑到街上,冷风迎面而来,立即将他带回寒冬的现实。
她有张历经风霜的瘦削面容。若要向好友达涅尔形容这名女子,他会说,她看起来就像他在蒙锥克监狱的老战友戴维·马丁的小说中偶在午夜现身的鬼魅天使,尤其像难以形容的珂洛伊——这位曾穿梭在《诅咒之城》系列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串联了诡谲的情节,曾让他一头栽进狂热的阅读中欲罢不能,他从书中学会了下毒杀人的繁琐细节,还有精神病患谋杀犯的惊狂激情,以及女性内衣的多变与魅力。他告诉自己,或许在精神和生殖腺都凋萎之前,是该找时间重读那套哥特小说了。
一群放肆的美国海军大兵正在港口附近闲逛,一路寻觅着和亲切的本地女孩来场文化交流的机会,从她们那里学几个简单的词语或三四样沿海地区特有的小花招。他想起了萝西朵,她是他青春岁月骚乱黑夜里的慰藉,她那丰满的胸部、纯洁的灵魂,不止一次解救了深陷孤独的他。他想象她和富商未婚夫一起环游世界,这一次,命运总算对她展露了笑容。
他坐在长椅上,剥开瑞士糖包装纸,随手往嘴里一塞,全心进入甜食的涅槃,视线早已偏离黑夜中的火车轨道。片刻之后,他感觉脚下的地板微微震动,瞥见火车头灯光划开了午夜的黑暗。几分钟后,火车拖曳着一缕蒸汽缓缓进站。
海上涌入的夜雾掠过月台,长途旅行后下了车的旅客顿时陷入海市蜃楼。费尔明观察从面前经过的旅客,细究他们疲惫的神情和讲究的衣服,想象着他们为这座城市带来的变化和形势转折。他开始爱上这个快速检阅陌生人的全新嗜好。
“我有柠檬口味的,还有凤梨和草莓口味的。”
费尔明付了钱,还给了他小费。迪亚戈数都没数就直接把钱币丢进电车查票员的挎包里。费尔明始终想不通,迪亚戈怎么知道顾客有没有诓他?但他偏偏就清楚得很。他生下来就没有视力,厄运不断,独居在公主街没有窗户的小旅馆房间,最好的朋友是一台收音机,借此聆听足球赛事和让他开心大笑的趣闻。
“嗯!老习惯了。”费尔明说道。
“给我柠檬口味,要五盒。”
“嗨,费尔明,我以为这种时候你应该围着老婆转呢!”迪亚戈调侃他,“怎么,瑞士糖没了?”
费尔明穿行在喧闹的人群里,窄巷幽暗曲折。最后,他现身哥伦布雕像底座旁。海鸥的白色粪便将雕像抹得灰白,算是对地中海饮食的致敬。费尔明沿着大道走向弗兰萨车站,不敢回头张望,就怕窥见不祥的蒙锥克堡矗立山头。
怀了身孕的她比从前更迷人,凹凸有致,让人想扑上去咬一口。他很想送上一次“午夜快车服务”,但他不敢吵醒她,不能破坏她满脸的纯真祥和。他明白得很,真把她吵醒了,恐有以下两种可能:荷尔蒙从毛细孔渗出,让贝尔纳达变成凶狠的母老虎,或者更糟糕的是,任何娱乐活动都可能威胁到她肚子里的孩子……费尔明并不怪她。贝尔纳达已经失去了他们结婚前不久怀上的孩子。她悲痛万分,费尔明当时生怕从此永远失去她。后来,医生一再向他们保证,贝尔纳达才总算对生命重拾希望。但如今她又时时刻刻活在恐惧里,就怕再度流产,有时,似乎连呼吸都能让她心生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