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他指着厨房角落那扇金属闸门。
“赶快离开这里。”
他走近其中一扇大窗,把脸贴在破裂的玻璃窗上。阴暗的屋内隐约可见室内陈设。他沿着屋子绕了一圈,碰巧来到落地窗长廊旁的中庭。他随手抓起一块石头,用力敲破玻璃门,手从破洞伸进去,扭开里面的门把开了门。屋内一股陈腐恶臭立刻扑鼻而来,仿佛已经焦急等候多时。他再往里面走了几步,此时却发现自己正在发抖,而且手上仍拿着石头。他居然忘了把石头丢掉。
达涅尔用力抓紧石块,屏息以待。有个身影渐渐移近,一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上是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霎时,那个身影止步不前,仿佛已感受到他的存在。达涅尔观察着地上的影子。那个身影颤抖的手握着手枪。那人往前挪了几步,达涅尔很快就瞥见举着手枪的那只手从他藏身的门前掠过。
“他们告诉我,说他们还会回来。他们要我给他送吃的,要我在这里等他们。”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您。”达涅尔安抚他,“我把您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守卫。”他依然呜咽,“我是守卫。”
他经过大道三十二号的庄园前,特地在铁栅栏外抬头望着阿尔达亚家族旧宅,多少旧日回忆顿时浮现脑海。不久以前,其实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在那幢老旧的大宅院里,他找到了新生,也差点丢了性命。此刻费尔明如果在他身边,肯定会想尽办法揶揄他,当年他是如何在这条大道上遭遇自己的命运,而此时的他又是何等愚蠢,居然为了心中执念而抛下熟睡的妻儿。或许,他应该找费尔明一起来的。费尔明一定会想尽办法制止他,绝对不会允许他做傻事。费尔明势必会阻挠他密谋的任务,或者说是他复仇的欲望。因此,他心知肚明,这一晚,他必须单独面对自己的命运。
老人点了点头。他吃力地站了起来,必须抓紧桌沿才能站稳脚步。
“巴利斯吗?”
到了大道尽头的小广场,达涅尔隐身暗处,沿着山丘旁的街道继续前进,目标是山顶那座棱角分明的孤寂豪宅“松园”。远处的大宅仿佛悬挂在天边,但渐行渐近到庄园眼前时,他才感觉占地有多宽广,建筑结构堪称雄伟。这片庄园就像山丘上的大花园,以围墙与街道相隔,主要入口旁还有一座与大门相连的岗楼。入口大门是网状铁门,显然是冶金铸铁术仍盛行的年代留下的。再往前走一小段路还有第二个入口,石砌门廊,墙上横楣写着庄园名称,门廊后方是一条长道,与迷宫般的阶梯相连,贯穿整座花园。这里的铁栅栏看起来跟主要入口的铁门一样牢固。达涅尔得出结论:潜入庄园的唯一方式就是翻墙入内,然后在确定无人监视的情况下穿过树林,并找到房子的入口。他不确定暗处是否藏着恶犬或警卫。从外面再三观望,始终未见任何灯光。松园散发着一种孤寂和破败的垂死氛围。
“钥匙给我。”
他在加泰罗尼亚广场及时赶上刚发车的夜间电车。车上乘客仅有五六人,全都缩着身子跟着晃动的电车摇来晃去,双眼微张,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会记得曾经在车上见过他的。
“所以您是来杀他的?”
“谁在那里?”有人出声了,听起来跟达涅尔一样惊恐。
整幢建筑沉陷在黑暗中,嵌着一扇扇阴暗大窗,唯一可察觉的声响是他自己的脚步声,以及穿梭树林间的风声。即使在幽微月光下,依旧可见松园已弃置多年的残败形貌。达涅尔凝视眼前的大宅院,内心惶惑不解。照理说,这里应该有狗,或是荷枪实弹的警卫守着。或许他们宁可暗中监视。照理说,应该有人可以逮住他。但这里什么人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好多天了。”
“是谁?”
“一个警官。他没告诉我名字,只给了我一笔钱,您要的话都给您。”
半个钟头后,电车越过了大半个几乎不见车辆的市区,驶经一个个无人等候的车站,电缆上拉曳着蓝色火花,一路飘散铁锈味和木柴焦味。偶尔,车上某个乘客回过神来,起身后摇摇晃晃走到后方的下车车门,等不及电车停稳就冲了出去。最后的上坡路段,从奥古斯塔大道和巴尔梅斯街交会口到迪比达波大道这段路,车上乘客仅剩他一人,同车的只有在车厢后倚着凳子打瞌睡的查票员,以及五短身材的电车司机,嘴上无时无刻不叼着雪茄,泛黄烟雾闻起来有浓浓的汽油味。
“曼努·莱格赫。”
“在这里做什么?”
长廊通往一个长方形大厅,应该是当年的宴会厅。穿过大厅后,他来到一间客厅,透过一排阿拉伯风格的落地大窗,可以鸟瞰整座巴塞罗那城,再远的地方都看得到。他勘查这偌大的房子,仿佛置身沉入海底的大船。阴暗中的家具全都铺了浅白的灰尘,四壁漆黑,窗帘又破又旧,有些甚至已经掉落。这地方的正中央是一座室内中庭,往上延伸至屋顶,上方洒入朦胧光束,仿佛插入的一把军刀。他听见高处传来拍翅的嘈杂声。一旁是豪华的大理石阶梯,建在歌剧院会比私人住宅更适合。阶梯旁是一座古老的小神殿,隐约可见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面容,脸上挂着掺血的泪痕,并露出指控的眼神。再往远处望去,一排紧闭的房门之中,有扇门是开着的,门后似乎还有往内延伸的空间。达涅尔缓缓走过去,然后驻足观望。一阵微风迎面而来,带来一股气味。蜡烛味。
“不要杀我,拜托……”他苦苦哀求。
达涅尔作势要用枪托打他的脸,对方吓得紧闭双眼,全身不停颤抖。达涅尔这才发现,被他痛打一顿的竟是个老人。他猛地往后退,背部贴墙坐在地上,用力深呼吸,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老人蜷缩成一团,不断啜泣。
“您来真是帮了他大忙。”他说。
“我没有家……我住在一个小棚屋,就在后面的树林里。”
老人伸手到口袋里掏了又掏,接着递给他一串钥匙。“您是跟他们同一伙的吗?警方派来的?他们要我做的事情我都照办了,但是杀人,我实在办不到……”
“您叫什么名字?”
“巴利斯在哪里?”
达涅尔摇头拒绝。“那个人在哪里?我指的是巴利斯……”
“这是多久前的事情?”
他停下脚步,赶紧躲在暗处。接着,他听见非常缓慢的脚步声渐渐挪近。
抵达终点站时,司机大大松了一口气,电车发出响亮的铃声。达涅尔下了车,渐渐远离裹着琥珀色朦胧车灯的电车。眼前是杳无人迹的迪比达波大道,两旁山腰上皆是豪宅庄园,山顶矗立着沉默的哨兵,俯瞰全城,他猜想那应该就是松园。达涅尔觉得心跳好像随时会停止。他拉紧大衣,迈步往前走。
“谁……谁是巴利斯?”男子结结巴巴地问道。
男子依旧一脸困惑。
老人刻意回避他的目光,随即拖着脚步往门口走。
“巴利斯在哪里?”达涅尔又问了一次,语气转为凌厉,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仇恨。
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穿过走道后,有一排比较平实的阶梯,看来似乎是仆人专用的通道。数米外是个宽敞的大厅,正中央摆着大木桌,旁边有几张倒下的椅子。达涅尔心想这应该是以前的厨房。蜡烛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一道闪动的柔光映出四壁周遭的景象。达涅尔发现木桌上有一大片发黑的污渍,还滴落在地板上,形成色泽暗沉的水洼。那是一摊血。
老人耸耸肩。
他的恐惧转为愤怒,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前,已经冲向那个身影,并使尽全力用石块砸他。他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惨叫。手枪掉落地上。达涅尔扑向持枪者,将内心所有的怨怒一股脑儿发泄在他身上。他握紧拳头朝着对方脸部和身体用力打个不停。那人试图以手臂遮脸,像被拘禁的猛兽一样惊叫狂吼。落地的蜡烛早已融成一摊燃烧中的热蜡。琥珀色烛光映出一张惊恐的面容,一个看来相当瘦弱的男人。达涅尔立刻停手,一脸愕然。那个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鲜血的男子,神情疑惑地望着他。达涅尔拿起手枪,枪口对准男子的眼睛。那人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他们要您给谁送吃的?”
“您到底是谁?”达涅尔先叹了口气,口吻总算恢复平和,“我不会杀人的,我只想知道您是谁?还有,巴利斯在哪里?”
“跟您说他会回来的是谁?”
经过数分钟的观望,他决定从一处林木护荫的围墙开始行动。石墙又湿又滑,屡试屡败才总算爬上去,然后跃下围墙另一侧。落入地上的松叶残枝堆时,他立刻感受到周遭气温急降,仿佛突然进了地底下。接着,他悄悄往上坡走,每走几米就停步倾听动静。只有微风吹拂落叶的沙沙声。不久后,他踏上通往别墅入口前那片空地的铺石小径,一直走到大门前。周遭一片寂静漆黑,如果这里还有人,显然无意显露自身行踪。
“我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他留了这把手枪给我,并且吩咐我,如果他三天内没回来的话,要我把那人杀了,然后丢到井里。可是,我不想当杀人犯……”
“回家去吧,曼努。”
“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