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家发现了她,并好奇地打量。“淑女,要不要来看看镜头?”他大方提出邀请。
“先生,这里就是罗马时代奔牛的地方吗?”
孩子乐得频频鼓掌,显然对她的评语非常满意。如果阿莉西亚的父亲还在世的话,大概也是森贝雷爷爷这个年纪吧。他望着她,那双哀愁的眼神,仿佛已伴他生生世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看他已经爱上您了。”爷爷打趣道,“请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请别见怪。”森贝雷爷爷转向阿莉西亚,“费尔明就是这副德行。狄奥尼西奥年轻的时候曾经加入过长枪党,费尔明知道以后就老拿这件事跟他过不去。以前啊,他要是口渴了,进了狄奥尼西奥的店,什么莫名其妙的饮料他都买。”
“考虑一下吧。”摄影家说道。
“那怎么行?再说,您跟我的小孙子挺合得来。他可不会随便亲近别人的。”
阿莉西亚突然觉得一阵口干。“他们已经过世了。内战期间去世的。”
阿莉西亚试图挤出一丝笑容。
“请别见怪。阿莉西亚,我想替您拍一张照片。”
摄影家的技巧显然是一流的专业等级,阿莉西亚不禁纳闷,这样一张照片有什么用?这位光影魔术师显然读出了她的心思。
“欢迎光临森贝雷家族,阿莉西亚。”
达涅尔点头回应,脸上却增添了疑惑的神情。
“谢谢,这……我知道您大概会拒绝我,但是,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用晚餐?我们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如果格里斯先生的女儿能和我们共进晚餐,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荣幸。”
弗朗西斯科·卡塔莱·罗卡摄影工作室
“就是订书的那位女士啊?哎呀,不好意思,您请进!外头那么冷。”
“事实上,我正打算要离开……”
一九四九年开业
阿莉西亚经过那群观光客,继续往前走,穿越了庄严古老的哥特式石砌拱桥,在这中古世纪怀旧氛围浓厚的旧城区,大部分景观存在的时间只比她的年纪多了不到十年。幻想,何等虔诚!对于无知的拥抱,何等热切!越过拱桥,阴影下有个自由摄影家已经在三脚架上装好了哈苏相机,正在研究取景角度,极力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现这童话般的美景。那人外表严谨,敏锐戒慎的眼神躲在过大的方框眼镜后面,让人联想到智慧和耐心兼具的大海龟。
胡利安依旧盯着她看,那张小脸喜滋滋的,完全无视父母的不安。但事情越演越复杂,因为这会儿森贝雷先生正从书店大门探出头来。
阿莉西亚点头称是。
“什么都别说。胡利安,带阿莉西亚去看看你的第一本书好不好?快去……”
“不,不是现在。您今天背负了太沉重的负担,不像原来的自己了。这一切,镜头都能捕捉到。至少我的镜头可以。我想等您卸下重担再替您拍照,如此光影才能找到相应的位置。”
“眼睛能观看,镜头能观察。”摄影家在一旁说明,“怎么样?”
“都是我不好。”阿莉西亚连忙道歉。
两人初识那天从她身上感受到的亲切和热心,在贝亚惊见陌生女子把儿子抱在怀里那一刻,顿时烟消云散。阿莉西亚把孩子交给她,紧张得猛吞口水。贝亚紧拥着胡利安,大大松了一口气。达涅尔望着她的眼神夹杂着迷惑和敌意,他一个箭步往前,就站在她和自己的妻儿之间。
阿莉西亚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羞红了脸。在这个奇怪的人面前被如此赤裸裸地解析,如此感受,绝无仅有。
“是的,这里就是大教堂,但是看完弗拉门戈舞蹈表演才开放。”
森贝雷紧盯着她。“格里斯?令尊是胡安·安东尼奥·格里斯吗?”
那天下午,阿莉西亚背离理智,漫无目的地闲荡,好奇自己的脚步将走向何处。费尔南多街的商家灯火通明,人行道映着五彩霓虹。天际红霞已近消散,高处的檐口和屋宇仍隐约可见。来往行人或忙着找寻地铁站,或忙着购物,或忙着遗忘。阿莉西亚隐入人潮,在市政厅广场碰见一群队伍整齐的修女,仿佛行进中的企鹅。阿莉西亚对她们微笑致意,一名修女瞥见她,立刻在胸前画了十字。她继续随着人潮沿主教街往前走,直到撞见一群观光客,个个疑惑地跟在一个本地导游后面,导游说着腔调诡异的英文,听起来像蝙蝠的叫声。
“请问您是?”
“对了,费尔明去哪里啦?他不是早该回来了吗?”森贝雷爷爷问道。
“这是为一本书而拍的。”他为她释疑,“您叫什么名字?”
森贝雷先生一脸沮丧。“您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位非常好的朋友。”
你没有资格待在这里。这不是你的人生,他们不是你的家人。快走吧,回你的洞穴躲起来!
“请进吧,阿莉西亚。”贝亚也在一旁附和。
快离开这里!你以为自己还能做什么吗?
阿莉西亚羞怯地点头。摄影家教她如何看相机镜头。她追随艺术家的视角,在那个小孔内看见了光影和角度的完美构图,重塑了她此生已千百次经过的角落。
临别最后一瞥吧,为了道一声再见。从此,永远不再相见。
“要不要喝点小酒?今天正好是我父亲生日,到店里来的客人都能品尝我们家费尔明精心酿造的烈酒。”
“没事,爸爸,胡利安趁我们不注意,自己跑出来了……”
她注视达涅尔在柜台前整理书的样子。他把书分成三摞,轻柔地拂去书上的灰尘,整齐叠放。她好奇地想象,被那双手轻抚,被他的双唇吻过,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并往前挪了几步。把自己所知的事实告知这些活得安稳幸福的无辜良民,难道是她的责任或权力吗?所谓的幸福,凡有思考能力者无不奋力追求,而内心的平和,多在人们自认已经寻获的途中先消失殆尽。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是……”
“爸,不要这样逼问格里斯小姐。”
“小时候,我常跟父亲一起来这里。”
阿莉西亚眉眼低垂,微微摇头拒绝。这时候,她感受到贝亚的手搭在她背上,对她低语:“您就留下来吧!”
接下来是一阵难熬的静默,达涅尔决定打破尴尬。
“是该回来了。”贝亚没好气地接话,“我让他去买晚餐要喝的香槟,但他偏偏不想去附近的狄奥尼西奥的商店,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波恩大道的哪一家小店,他抱怨狄奥尼西奥家的酒是弥撒用过的,都臭掉了,还说酒的色泽都是猫尿调出来的。他这样胡说八道,我都懒得跟他争论了。”
“现在吗?就在这里?”
那孩子毫不迟疑,立刻找来满是抽象涂鸦的笔记本,兴冲冲地向她展示。
“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位是阿莉西亚·格里斯小姐。”在他身后的贝亚急忙解释,“是我们书店的客人。”
胡利安对她伸出小手。
“我劝您别喝的好。”贝亚在她背后低声建议。
胡利安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这是他的第一本小说哦!”达涅尔说道。
“嗯,我看他很有天分呢……”
“请问您是……”
巴塞罗那 普罗旺斯街336号1楼
“那么……您已经没有家人了吗?”
“这只是构图和角度而已。真正的秘诀是光影。观看时,必须思考的是……光线是流动的液体。阴影的出现则轻盈又短暂,仿佛下了一场光之雨……”
“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们夫妻俩了?他们以前几乎每个礼拜都来光顾……请问,他们现在都好吗?”
“生日快乐!”阿莉西亚微笑祝贺。
“因为您是个光影交错的人,就像这座城市一样。如何?”
“很抱歉,我无意惊吓各位。那孩子大概是认出了我,所以就……”
“我?为什么?”
“您看,我的小孙子很坚持。来吧!我们都是一家人。”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名片,笑盈盈地递给她。
“我不知道这件事,真的非常遗憾。”
阿莉西亚露出应允的表情,随后走进书店。屋内的书香将她紧紧包裹。贝亚把胡利安放回地上。孩子一落地,立刻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往柜台。
她驻足在街道另一边,躲在一扇大门后,从这里可以看见书店内部。冬日黯淡的灰蓝暮色已笼罩巴塞罗那,蓄势待发的寒流,恐怕很快就会在大街小巷间流窜。
别破坏这一切。你还有时间回头。快走,继续往前走。
“谢谢您。”阿莉西亚的声音宛若细丝。
阿莉西亚收好名片后火速离开,就这样抛下了艺术品位卓绝、观察力敏锐的大师。她躲进大教堂附近的拥挤人群,加快脚步朝天使门前进,走到圣安娜街转角才停下,望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橱窗。
“格里斯小姐?”贝亚既惊讶又慌张。
不知不觉,她已来到书店橱窗前。正打算离去时,小胡利安似乎感受到她的存在,此时正紧盯着她。阿莉西亚静立在街道正中央,错身而过的人都当她是一座雕像。胡利安的身手出奇灵活,以凳子当阶梯,一转眼就下了柜台。与此同时,达涅尔正忙着准备书籍包裹,贝亚和公公仍忙着和客人交涉,胡利安趁着大家不注意走向书店大门,接着开了门。他站在店门口望着她,小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阿莉西亚频频摇头,胡利安却朝她跑过来。达涅尔惊见这一幕,口中频频叫唤儿子的名字。贝亚一转身,立刻往外跑。胡利安已经跑到阿莉西亚脚边,紧紧抱着她。她把孩子搂在怀里,迎面而来的是达涅尔和贝亚。
阿莉西亚摇摇头。达涅尔瞥见年轻女子眼中闪着泪光。
“看吧,这下您只好进来了。”森贝雷先生说道。
森贝雷先生为她开了门,请她进去。阿莉西亚看了看达涅尔,情绪已恢复平静的他点头回应。
胡利安满怀期待望着她。
“阿莉西亚·格里斯。”
“令人赞叹。”阿莉西亚有感而发。
“我叫阿莉西亚。”
阿莉西亚望了达涅尔一眼,达涅尔报以微笑。
她瞥见贝亚在招呼客人。她身旁还有一位有点年纪的男士,阿莉西亚猜想,那大概就是她的公公森贝雷先生了。小胡利安坐在柜台前,靠在收银机旁,全神贯注地看着大腿上那本比他自己还要大的书。阿莉西亚不禁莞尔。达涅尔从后面的工作间走出来,把双手捧的那摞书放在柜台上。胡利安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父亲拨弄他的头发。孩子不知说了些什么,达涅尔被逗得开怀大笑。他倾身向前,亲吻孩子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