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职业的原因,我们一半的情报人员都是同性恋。”
显然她的心情受到了影响。我们到达楼层后,沿着有回音的大厅走着,她取出钥匙,打开门进入房间后,感觉又冷又潮湿,就像外面的夜晚一样,天花板上的灯泡可能只有二十五瓦,一盏立着的地灯也装着同样昏暗的灯泡;床上的床单看起来就像一张颜料板,不是棕色,不是灰色,也不是绿色,长得可以包个像卷起的地毯一样重的长枕头。
其实我可以做到,我已经勃起了。但是我知道并不是因为迪克斯的主动,现在在我脑子里的是酒吧里的尿坑,那个胖胖的德国人喝着他的啤酒,是埋藏在我心底的爱,还有家人朋友的约束,以及我对基特里奇压抑的渴望,我还想到了更衣室里的裸男, 圣马修学院的阿诺德,这些都从我的记忆里涌出来。可是现在,在我面前的不是诱人肥臀,只是两块肉,属于我的英雄的两块肥肉。他说得对,这是我享乐的机会,我可以尽力索取。然而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做了,我可能永远都要依赖于这种类型的性。他说得对,我太胆小了,不敢那样肆意地活着。他可以在同性恋和异性恋之间从容地变换,也无所谓是他在上还是别人在上,甚至连他倒立起来都照样能享受鱼水之欢。今晚他很想和我好好做一场。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难道这是新英格兰的一部分吗?还是他错过了什么?总之,我很同情他。于是,我走到他面前,跪下,亲吻了他,又立即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前。打开门锁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应该回过头来再看他一眼,行个注目礼。他也转过身体,坐到地板上,深情地望着我,点头示意我离开。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事。”他说。
“用什么杀我?”
“我是要利用他们。”他随即反驳道。接下来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了,沉默地散着步。过了很久,迪克斯才回到了另一个话题。“赫里克,我觉得你接受不了我的观点,”他说,“情报人员过着双重生活,同性恋也过着双重生活。自然而然(他这是学我用这个词吗),情报人员也是同性恋者。”
然而,在我看来,神秘的玛利亚并不是那种会被体贴又甜蜜的雇员迷住的人。
今晚真的不是我们日常谈话的风格,我颤颤巍巍地回答道:“你是很强壮,但你不会那样做。”
“我想我永远不会做好准备的。”我说。
“有什么就用什么。”
最终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内心充满了矛盾,他喝了一大口波旁威士忌,我喝了一小口我杯里的酒,酒精的刺激让我不再那么紧张了。
“我不相信我所看见的!”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你会告诉她什么?”我问。从私下里说,我更偏爱玛利亚,如果英格里德称赞我的话,可能玛利亚会对我另眼相看。
距离库达姆大街七八个街区的位置,他拐进另一个胡同,“我们去看看我的线人。”他,站在一个路灯下说,脸上挂着我不喜欢的笑容——仿佛这是我应得的报应。虽然这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笑容,而且很邪恶,但是他也从来没有看上去这么年轻过。“做好准备。”他咕哝一声,就突然猛烈撞击一栋小楼的铁门。门卫穿着黑色皮革外套,戴着黑色的皮帽,走出房间,这个房间挨着拱形地道的一边,就在大门后面。他看了一眼巴特勒,打开锁,打开通往地道另一边的大门。门卫似乎见到巴特勒并不高兴。我们走下楼梯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地下室,走到尽头又打开另一扇门,进入一个酒吧。这跟我想象过的夜间战斗模式差不多——你可能会跑过一块黑暗的田野,然后全世界一下子就亮起来了。酒吧里,穿着各种服装的人来回穿梭着,有的人脸红红的,有的人却很苍白。好多人都是大汗淋漓,超过一半的人上身干脆赤裸着,甚至还有一小部分的人仅穿着内裤和靴子走来走去。酒吧里充满了奇怪的味道,汗臭味、酸涩味、刺激味,如同消毒剂一般,我还以为是打破了一瓶来苏尔消毒剂呢,原来只是这些人身上衣服上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了。我忽然闻到小便的气味,放眼望去,很快就找到了源头。酒吧尽头的排水沟上放着木板,有两个裸男,相距大约五英尺远,被捆在那里。穿着一件背心的胖胖的德国人,他的短裤经过吊裤带低低地挂着,裤裆敞开,正对着另外一个人撒尿。他的嘴里叼着雪茄,一只手端着半加仑啤酒,另一只手托着他的阴茎不停地尿。他的脸涨红,朝着对面人的身上和脸上尿,就好像自己是在花园里浇花一样。尿完之后他转过身,朝身后呐喊助威的人群微微鞠了一躬。之后,又换成了另外两个男人,对着彼此撒尿。我禁不住驻足观看这两个绑在刑架上的男人:其中一个既丑陋又胆小且皮包骨,对方朝他撒尿时他畏畏缩缩地想要往后撤,全身战栗,他本能地闭上了嘴巴,磨得牙齿咯咯响,尿液顺着他的嘴唇哗哗地往下流;忽然,他似乎破罐子破摔了,张大了嘴巴,将尿液喝下去又吐了出来,被呛得呜咽。我突然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太残忍了,好像这个可怜人天生就注定要被别人凌辱一样。
另一个男人,同样也被捆着,但是看上去没有那么悲惨了,反而像一头猛兽。他正被两个黑皮肤又尿急的年轻德国人的尿液轮流淋着,这两个年轻人穿着一套黑色皮衣(一个人穿着上身夹克,另一个人穿着下身裤子)。被淋着的这个人赤裸着身体,长得金发碧眼,有一张丘比特式的嘴,下巴上还有一道深深的裂缝。他的皮肤很白,所以他那被捆绑的绳子擦伤的脚踝和手腕十分显眼。他盯着天花板,好像自己被那些在他身上撒尿的人拯救了似的,让我觉得这个人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羞耻。我喝得醉醺醺,脑子里呈现出英格里德看我最后一眼时的温柔和关怀。我真希望能够松绑这个年轻人,放掉他。我的脑子里并不是只有这一个想法,下一秒我的心中出现了恐慌,我想要逃走,我觉得自己必须马上逃离这里。我试着找寻迪克斯·巴特勒,然后我看到他在那对同性恋的旁边,就是那两个共穿一套黑色皮衣的年轻人。只见迪克斯一下就把那两个人推到了两英尺开外,解开他的裤裆,随便将尿尿在这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的大腿和小腿上,他漫不经心地尿着,就好像厌倦的牧师已然感受不到圣水的神圣一样;站在一旁的那对同性恋吓得举着酒杯一动不敢动,看着迪克斯·巴特勒弯下身,也不顾自己的身体抑或衣服碰到了那个金发碧眼的人,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迪克斯疯狂地抽打着他,一下,两下……接着又重复了他的话,还是没有任何回答,迪克斯·巴特勒张口道:“下次,我会把你屁股打开花,沃尔夫冈!”说完就走了,像一匹骏马走在泥泞的水坑里,跟我摆摆手,于是我们一起离开了酒吧。“该死的杂种,”我们走出酒吧时他随口骂道,“今晚真没意思。”
所以,我一半是沐浴在性爱的春风里,一半是在旁观动物性的自我。在我进入了一个双重世界,一重快乐一重不快乐,两者支撑我一直做着机械运动。高潮终于来了,精液不断地喷射出来。我朝窗外瞥了一眼无尽的深秋,它似乎还没有找到通向天堂的路。
“我也爱你,迪克斯,但是我做不到。”我说。
“你可以做此判断,但你只是选择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事情而已。”他讥讽道。
“如果他们有枪呢?”
“因为我会杀了你。”
她吃完饭,我找到了等候在外的出租车,我们坐上出租车去了她说的另外一个地址,那是柏林郊外无家可归的工人阶级聚居区的一家廉价旅馆,前台人员将我和英格里德的护照看了很久,最后用德语对她说了一句,我也没听懂,我就乞求英格里德翻译一下。自助电梯吱吱呀呀经过了一层又一层堆满塑料垃圾的楼层之后,她终于给我解释了一遍,意思好像是骂人的,用德语讲出来就更加难听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我的腰带从未这样难解过。稍微回归一点理智,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没碰到腰带扣。我的欲望让我昏了头。等待这一刻已经很多年了,我感觉好像死去很久的哈伯德家族的人都回来了,给我带来了力量。在这个魔鬼屋一般的房间里,活生生的我应该变成一具尸体才更符合现场,欲望在我心中涌动,就像在线圈里加热的电线一样炽热难耐,这似乎也燃起了她的欲火,因为她也在疯狂地亲吻我。过了一会儿,就像正式的仪式那样庄严和严肃,虽然她有一点小反抗,但我们的双腿还是移到了床前,她躺在床的边缘,灵巧而快速地解开了我的皮带扣,随即又解开了她的吊带袜,她每脱去一条腿上的袜子我的欲望就增加一分,这些充满野性味的袜子,让我想起一张色情摄影照片,大约拍于一八八五年,藏在我父亲在缅因的老旧锡盒里,这张色情照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时期。可能我父亲珍藏的这张照片也陪他度过了他的童年时期吧,在那个时代很少有人保留这样的照片,他们只会直接将它扔到火里烧掉。
“你觉得你用多长时间能把我解决掉?”
“你太嫩了,小子。”迪克斯·巴特勒重复说道。他又笑了起来,整个晚上似乎都在笑,好像他神经失衡不由自主似的。“这该死的组织中的人都疯了,他们对我们每个新人都做撒谎测试。‘你是个同性恋吗?’他们总会问这个问题,同性恋的人都撒谎否认,但那该死的测谎仪从来就没测出来过这些人的谎言。让我来告诉你他们这些人究竟想干吗——就是一个入职仪式而已!每一个初级受训者在结业典礼的那天都得把裤子脱下来,任由上司爆他的菊花。你觉得这个仪式怎么样?”
我在夜晚的街道上阔步向前,性的渴望似乎在指引着我的方向,本能把我带到了德鲁酒吧。一辆出租车从身旁经过,尽管我需要步行,但是一冲动我就举手打了个招呼,于是我搭上了出租车来到了酒吧,酒吧的铁门即将关闭,我看见了英格里德,胳膊肘下面夹着一个小皮包,穿着短小的老鼠毛一样的外套,站在路边吹着凌晨四点的凉风,冷得瑟瑟发抖。
一路上迪克斯·巴特勒一言不发,我只得跟着他疾速的步伐。我感觉到他已经做了决定,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我发现我们改变了方向——原来,他带我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酒吧,我还以为他是要出来与我单挑,现在我明白我错怪了他——如果我陪着他他就不会伤害我,而且需要陪伴到天明。
他开始笑起来。他的笑声在这个小巷子里产生了回音,回荡在两边的六层楼建筑里。我们走到大街上时,他哀怨的笑声就消失在风里了。“与我共事的这些人真该死!”他大声叫喊着,刚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是酒吧里的那个人,很快他的下一句话就立刻让我明白不只是他。“难道要我用像你和麦卡恩这样的人去征服俄罗斯吗?”
“为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顾喝酒,好像我又开始了新一轮饮酒,酒精引发了我更加纷乱的思绪,我想到了这个叫沃尔夫冈的人,巴特勒发誓要打到他屁股开花。这个沃尔夫冈,幸运的沃尔夫冈就是那个被人们称作弗朗兹的家伙吗?比尔·哈维说过,他身材消瘦皮肤黝黑,当然,他可能染了头发。
“你没说过吗?”
我们合抽了一支雪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心中涌起微微的成就感。忧郁的情绪还飘荡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但有一半的我已经感受到快乐,这已经足够了。我爱英格里德,只是单纯的爱,没有别的想法,到了最后的最后,我依旧是孤单寂寞的一人。现在她用指尖刮着我的鼻子,就像我们是新婚夫妇,她正打量着在未来的许多日子里她要面对的这个人。然后她开口说道,明天一上班她就会告诉玛利亚今晚的事。这就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语气显得有些霸道。
“你认识他?”我问。
“并没有以朋友的身份跟你提起过,你了解到的只是部分的我。”
“当然,他是我的情报人员。”我很想继续问下去,但就是开不了口,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迪克斯·巴特勒站起来,解开他的皮带扣,拉开裤子拉链,脱掉裤子。接着他又脱掉了内裤。他说:“在男人之间有两种性行为,强迫的和相互的,没有前者的尝试就没有后者的存在,所以我打算强迫你与我发生关系,但是强扭的瓜不甜,或许你还会因此杀了我,所以现在我尊重你,来吧。”说着,他靠近我,拉着我的手:“脱掉裤子吧,让我们一起享受欢快的时光。”
“多久无所谓,直到我杀死你为止。”
黎明到来了,现在英格里德必须回到她丈夫、孩子、母亲、兄弟和堂姐身边。
我点了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太害怕了,就像我已经杀死了他却无处可逃一样惊慌。
“刚刚酒吧里上演的也是一场战争。”
没有任何犹豫的迹象,她脸上露出了温馨的笑容,就像我们的偶遇是一部浪漫交响乐的第一章,作曲家只能是历史先生。她上了出租车,随口说了个地址,然后就对着我的嘴唇使劲亲吻起来。这时候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了预科学校的指导老师,他曾经瞪过我,但是现在我没有心思再去理会他们的教导。我一直缠着她,不停地吻她。“噢,”她混着英语和德语说,“可能你不只爱我一点点。”她反复说着“一点点”(发音听起来和“野心”很像),听起来有一点扫兴,但我还是享受着她跳了一夜舞之后疲惫的双腿和双肩在我身上蹭来蹭去,吸收着她所有积压的能量,这些能量进入我的手心和指尖。我们搂着脖子接吻、爱抚,紧紧抓着对方,就像两台机器彼此纠缠着。我对女性“洞穴”的探索以及解开胸衣的尝试都仅始于二十三岁(英格里德很苗条,但她是德国人,所以她也穿着塑形胸衣)。我正疯狂地考虑着我能否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跟她做爱,或者不去她所说的地址,干脆把她带回我的公寓,带到我的床上,但这样我又担心难以避免第二天宿醉未醒的尴尬,万一撞到我的同事,我很有可能结结巴巴叫不出他们的假名。我似乎已经听到了他们带着嘲笑的语气向我问候“早安”,似乎已经看到了他们一边请她坐在油布覆盖的早餐桌上,一边窃窃私语讨论把外来物(女人)带回来过夜的行为是否妥当。一路上我都在用我那装满波旁威士忌的脑子思考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直到车子停在英格里德递给司机的地址:整条街都是彻夜忙个不停的食品加工厂,距离德鲁酒吧那条街只有两个街区。
“你可能认识到了,但你现在还做不到。你现在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谁让你还只是个毛小子呢。”
在二十五瓦灯泡的照耀下,毫无任何准备,我第一次看到了她完全裸露的私部。我不想有任何耽搁,就像要抢劫银行一样,我快速地脱掉裤子,看到我勃起的阴茎她愉悦地嘟哝着。我再次看了一眼女性秘密的宝库,本打算屈膝跪坐认真膜拜以表示我的敬意,可我的眼里已经充满了焦急。可是啊,我是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孩子,我不敢仔细看太长时间——我害怕,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阴道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我使劲往前推进,只听到她发出一声呻吟,这声音带有略微的责备。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已经进入了性的领域(在性的世界里,我的大脑都要兴奋到爆炸了)。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画面,画里艾伦·杜勒斯在我们面前谈起网球课上认识的一个女孩,算是我们的性启蒙。——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启蒙啊,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间陈旧寒冷的房间里的气味。一股贪婪的味道从她身上传来,像来自发情的猫,又像海边那些可怜的腐烂物一样令人感到厌倦。
“也许你会在背后给我一枪,”他若有所思道,“或者甚至从我正面开枪。让我来替你说,如果我抢走了唯一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你的贞操,你肯定会杀了我。可怜的人儿啊,你最好能有点别的坚持,这样你就不会那么绝望了。”
“也许,老迪克斯并没有打算强行进入。可能老迪克斯错了,应该道歉,”他权衡了一下,掂了掂自己的酒杯,继续说道,“我错了,我道歉,我今晚第二次道歉。”他说。
“我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说。
“我觉得同性恋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农场训练拳击时一直没有休息,搞得我现在脑子都转不过来弯来了。我得喝一杯,不是为了放松,而是要让自己变得清醒。我的脑子在颤抖,心也在颤抖,而且下半身很不舒适,令人神往的性竟然与屎尿关系这么紧密,真是叫人恶心。我又闻到了下水道的臭味,整个柏林大街小巷都飘散着这个味儿。
“那你假装和他们一样?”我鼓起勇气问他。
“那我宁死不屈。当然,如果是出于一个人的自愿,那事情就另当别论了,这事也许就变成了仅次于练瑜伽的一件美事了。这个组织还是很开放的,你就为你的仪式做好准备吧!”
“我们二人之间的其中一个差别是我了解我们这一行,而你则需要花更多的心思搞明白自己的工作情况。”迪克斯·巴特勒说。
“你这个愚蠢自以为是的大杂种。你就不怕我把你按到地上,撕掉你的裤子,霸王硬上弓吗?你不觉得我很强壮吗?”
“我已经被干过了,我没有告诉过你吗?以前我大哥经常侵犯我,从我十岁起一直到十四岁。后来我就揍了他,从那以后他就没再动过我了。现在你知道什么是白色垃圾了吧,赫里克。现在不一样了,我不相信机构中还有谁敢侵犯我。没有人有这个胆量,也没有人有这个实力。”
“嗯,我知道你能做到。”
我沉默不语。
“用什么杀我?”
“但这是战争。”
我数不清我们穿过了多少条小巷,我们经过那些建筑时,似乎总有从遭受轰炸的废墟里钻出来的鬼魂在飘荡,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建筑物里一盏盏亮着的灯。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我会因为房间里别人的生活而莫名其妙地忧伤,夫妻吵架、小孩生病、男女欢愉……可是现在,在这座覆盖着下水道的空虚的城市里,在每一扇窗户背后,我都能看到情报人员在交易信息,他们要么是间谍与间谍,要么是德国联邦情报局与国家安全保卫部,要么是国家安全保卫部与克格勃。我在想,在很远处,是否会有一间亮着一盏灯的房子属于我们呢?当初我同比尔·哈维四处巡视藏身房的时候,是否已经路过或者整理过了属于我自己的安全屋?我不知道战后柏林的这些断壁残垣中是否还残留着尸体的味道,但我可以肯定在一座座废墟下依然埋藏着数不尽的骸骨。
“我想,喝完这杯我就该走了。”
英格里德一直抱着她的皮外套和我的身体,向每一个看她的人炫耀着她钓了一个美国人,她的嘴里正嚼着威斯特伐利亚火腿、土豆和门斯特干酪,大口地喝着啤酒,我坐在她旁边,焦躁不安。然而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她都在跟我讲她是如何经历了二十年才发现她不喜欢丈夫的饮食习惯,可怜的英格里德!她喝了一口美味的金酒,接着又说起特殊服务区的事,酒吧老板从不允许她们吃饱喝足,除非她们提供了足够的服务——这个晚上,我的括约肌也经受了锻炼。最终直觉告诉我:我成了德国式幽默里的小丑,我明白了这家德鲁酒吧专门是为白痴开设的。
他走进来,坐在椅子上,倒上一杯威士忌,看着我,搓着他的脸——他轻轻地搓了好几分钟,好像在控制自己的脾气。
我们又开始亲吻,但热度不如之前高涨了,她颤抖着问我:“你有两马克吗?”我找到一个硬币,她把硬币放进煤气表里,拿来火柴点燃,站在蓝色原木烛台上的火苗旁,我感觉到了这座城市的分量,整个柏林对我来说都包含在这样一幅图像中,怪兽状的滴水嘴竭尽全力将一个巨石推到坡顶——此时的艰难环境一点也不亚于滴水嘴的困境——我再次抱住了她,我们背离火苗的那一半身体已经冷得打战了。
在这个地方,我见识到了柏林及其夜生活的另一面,这个地方几乎有一半的人我都认识——在过去一周时间里我在这条街上的酒吧里见过他们。现在他们正在喝着咖啡,吃着美国汉堡、德国泡菜、猪蹄、苹果酱、土豆煎饼、熏牛肉、烤鸭、法式蛋糕,喝着杜松子酒、白兰地酒、啤酒、苏打水、可口可乐——这里简直就是难以想象的灯火辉煌的人间天堂!我又看到那群经常在酒吧里跳舞的商人,他们的衣领已经褶皱不堪。这里还有很多面熟的妓女,还有像海尔格一样通宵的弃妇。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还看到了那个胖胖的德国人(一个小时之前我才见过他脱掉裤子与人玩互尿游戏),他现在穿戴整齐,身上喷了香水,看样子正要去享用夜店里各式各样的美食饮品。下一秒,我又看到了他的“搭档”(那个可怜的瘦子),他也是泡了澡、喷了香水,穿着灰色的套装和马甲,戴着铁框眼睛,看起来像个文员,脸颊看起来有些臃肿,他正在狼吞虎咽般地吃一盘豆子,看起来胃口很大。
“如果她问我,我就会说,虽然你是个严肃的雇员,但是很体贴,很甜。”她拖长声音用温柔的语气说着这些话,并给我送上了一个吻。
“你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又问了一遍。我的不舒适感还在持续,就像在做音乐椅的游戏,让我不舒服的那一方刚刚抢到了椅子,竖起胜利的旗帜。
这些话真让人痛苦,就像是从我父亲嘴里说出来一样。我很想告诉迪克斯,我并没有那么可怜。我想告诉他,我信仰荣誉。有些荣誉是不容失去的,一个人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有没有做好准备,都要全力以赴。然而,我并不能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些话只能永远埋在自己的心里。
我疾步走在街上,刺骨的风挂在脸上。我知道我并非毫发无损,“我也爱你,迪克斯”这句话会时时刻刻响在我的耳边,这些肮脏的想法令我心神不宁。
“我相信你不会妥协委屈自己的!”我说。
见我没动,迪克斯·巴特勒问道:“你不相信我吗?”我一言不发,他笑了起来:“那由我主动好了。”说着,他敏捷地弯下腰,手指按着地板,背着我跪下去,喘着粗气说道:“你他妈的快点啊,我想要,我今晚很想要!哈利,我爱你。”
我们走着走着,迪克斯停在了一间房子的门口,拿出钥匙,走进了这间房子。我对这房子完全没有兴趣,但我还是跟着他进来了,因为我知道这地方是比尔·哈维的一处安全房。
“我认识到这一点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