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发现了,基特里奇说,他已经在医院里与世长辞了。
所以,最终杜勒斯的死还是由基特里奇最先发觉的。她告诉休·蒙塔古,艾伦很有可能不在他自己的派对上现身了,但是克洛弗却对他的缺席支支吾吾,所以他应该去楼上看一下。结果休·蒙塔古上楼发现艾伦毫无意识地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并冒着冷汗。
这就是他的结局,但因为我好几年前就以为他快要死了,所以我对于他拖了这么久才离去实在费解。在他的心肺停止工作之前他的灵魂是不是早就死了呢?我希望不是这样。他的生活多么丰富多彩啊——间谍工作和出轨不忠一直是他生命的全部内容,这两者都是他的最爱。没有理由不爱这样的生活啊!间谍就像不正当的情人,一定能够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一个演员的角色只有被演绎出来才能显示出它的真实性,谎言也是一样。
现在在派对上,客人们发现艾伦还没有下来。基特里奇可能是第一个憎恶他这次缺席的人,毕竟,距离两人第一次见面已经相隔十八年了,而且这十八年里他们也没有再联系过,当然他这个恶魔也从来没有同她这个天使调过情。基特里奇很喜欢恶魔承诺一生只爱那个天使的故事——恶魔与天使一起生活在存在完美爱情的地方,与世隔绝,每见一次面他们的爱就增加一分,她希望自己能遇到属于自己的恶魔,但这从来就没有实现过。
那个下午在客栈的小房间里,在我们经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之后,她再次跟我详述了艾伦·杜勒斯辞世的最后情形,她称之为“和他的出生一样奇异”——我忘了他出生时是畸形足,跟拜伦勋爵一样脚趾头都向同一个方向弯曲。她告诉我,他的父亲——长老会的教士(曾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主持再婚典礼)艾伦·梅西·杜勒斯,无法忍受他儿子的这点缺陷,他觉得这是受了洞穴诅咒的异常胎儿。于是他在新生儿洗礼前,给艾伦做了手术,这使得他受到了所有亲朋好友更多的关注。“曾经休·蒙塔古跟我说过艾伦的畸形足,但我从来不曾见过他的异常,”基特里奇说道,“没有人能像他一样仅凭一只脚,就能纹丝不动地屹立在青天白日里,要知道其他人都还在黑夜中苦苦挣扎呢。”
杜勒斯是在一九六八年平安夜的派对上去世的,那是一场他和妻子克洛弗举办的派对,举办地点是在中央情报局最棒的七楼,蒙塔古、赫尔姆斯、安格勒斯、特雷西·巴恩斯、劳伦斯·休斯敦、吉姆·亨特以及很多国务院的老朋友和一些国外显要人物都到场了,最终却变成了一次吊唁。在他退休七年后,人们在他的最后一夜发现了他的慷慨阔绰——毕竟,是他举办了这一次平安夜的派对,为大家提供了足量的圣诞前夕酒,他们无以回报,只是用行动默默证实这七年来,尽管杜勒斯退休了,但从来没有人能够取代他。即使他上了年纪,人也驼背了,还有一只穿在绒毡拖鞋里的畸形足,人们对他的怀念也不会减少一分。是的,基特里奇说,他们所有人这次一起来看他,但是他却不露面,还是他的妻子克洛弗出来接待了客人,带领他们去喝酒吃东西——曾经美丽动人的克洛弗现在看起来很消瘦,像一朵紫罗兰似的弱不禁风——“愚蠢的克洛弗,心根本就不在派对上。”基特里奇说,克洛弗有种模模糊糊的复仇欲望,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报仇,只是她对自己的婚姻有怨言。因为艾伦搞婚外情,与他在华盛顿认识的一半的女人都发生过关系,而克洛弗甚至还要强迫自己与她丈夫的一些情妇成为朋友。但是在经历了几轮的“较量”之后,克洛弗的仇恨已经缩减到最小的程度了,变得就像是戳在艾伦畸形足上的刺:克洛弗将钱都花在一位有着正式执照但实际什么都不懂的理财师小白脸那里。杜勒斯夫妇也因此陷入了累累债务:每个活动都要置备一件崭新的礼服。如果与太多情人在床上活动,那他们就要重新装修卧室。他们结婚已经快五十年了,她确实爱他,但同时也厌恶他。“婚姻越久越能暴露出α和Ω的相对面。”基特里奇说道,但她没有要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
如果这是写给艾伦的最单薄的墓志铭,我想说我是在虔诚地哀悼他。在这个一九六九年的春天,我邀基特里奇享用一顿私密午餐,甚至是享受。但我就先说到这里吧,这些都是八年之后的事了。
猪湾之战后的第二天早上,艾伦·杜勒斯因为身患痛风从波多黎各回来了,我父亲说他看起来就像已经死了一样。
“我不在乎要花多少钱修复,”克洛弗说,“我只是不想让我的丈夫发现。”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一九六九年春天,克里斯多夫还活着,夏洛特也是健健康康的,但他被戴了绿帽子却浑然不知情。他的雄性生理特征无可挑剔,可是相对他妻子的情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替代了他)来说,他的床技太显被动,而且他不会像情人一样乞求基特里奇大展舌吻,也给不了他妻子飘飘欲仙的幸福感——基特里奇不经意间描述的“鲜有体会的羽毛飘落的喜悦之感”,我从不敢问这样的表达是不是出自某位诗人的作品,然而我并不在乎这是不是诗人的诗句,总之这种描述很恰当。我们两情相悦,没有哪两个朋友可以这样亲近了,我们之间的欢爱就像是换了一种方式的对话,跟随我们的心情快慢起伏。
(1961—1963)迈阿密 华盛顿 巴黎
休·蒙塔古叫了救护车,基特里奇则赶紧送走了客人。救护车一来,克洛弗就急忙冲过去,连大衣都忘了拿。后来,医院证实艾伦的确病危,克洛弗只好留他住院治疗,独自一人在午夜时分回家。她回家乘坐的出租车空调效果不好,一路上冷飕飕的,于是回到家就准备洗个热水澡,还没等到浴桶里的热水放满,冷得不行的她便钻进被窝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发现,溢出来的水已经淹到楼下天花板的高度了,她的家具以及天花板上的雕刻模型都如同浸泡在潮湿的灰泥中。哈特福特保险公司的人过来说,这种情况下,他们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卡尔的这句话,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将艾伦·杜勒斯想象成垂死之人,这样的想法持续到他真正去世——那已是七年之后的事了。他的离去给那些和他亲近的人带来了一个悲伤的圣诞节。我记得那是一九六八年的平安夜——他去世那一晚我在西贡,我正在给基特里奇写信。后来她在回信里告诉了我一些关于艾伦去世的细节,再后来到一九六九年早春同她用餐时,她跟我讲述了更多细节。那个时候我们的婚外情已经开始了,这段恋情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悲剧也自此与我俩紧密相随。
于是,休·蒙塔古下楼告诉克洛弗她丈夫病危。“不,”克洛弗说,“他只是得了流感,只是流感。”
“不,”休·蒙塔古说,“他必须立即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