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〇年六月,从华施到莱伊沿线的二十英里纵深被划定为防卫区。居住在此的人并没有什么限制,但外人不得擅入。三年后的如今,一切迥异,根本就没人再愿意为此大费周章,因为根本就没有必要。
他钻出了轿车,说:“周六晚上我们有几个人打算小聚一下,打打桥牌,然后一起用晚餐。没什么特别安排。简说估计你会乐意跟我们一起玩儿的。”
他是哈利大街诊所里一名外科医生的小儿子,天资聪颖,在剑桥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出前途不可限量。然而他却违背了家门意愿,投身于神学。他进入了罗马公会英格兰神学院,成为了耶稣会的一员。
简直……简直不可思议,就好像这是她头一遭真正执行任务似的。这可是绑架丘吉尔啊——这可是要从一帮荷枪实弹的卫兵眼皮底下把这个人物搞出来啊。
“你最好是小心一点儿,”他神情严肃,“记住我跟你讲过的话。”
他快活地打了招呼:“早上好啊,乔安娜。”
身为当地的地方志愿军指挥官,他对本地沿岸的防卫工作已经制订了周详的计划,这些计划覆盖了那些布下了地雷的海滩——更重要的是,计划也包括了那些本来同样应该设下雷区的地带。有一次,他整整花了两个小时,为她的安危着想而巨细靡遗地为她指出了观察鸟类时必须要绕开的地方。
往堤坝去的半路上拦着一堵残破不堪的土墙,后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稀稀拉拉地点缀了几棵松树。这个地方被谷仓和牲口棚围得严严实实,窗户却紧掩着,一片萧索。这是沼泽看守员的屋子,不过自打一九四〇年以来,就没有什么沼泽看守员了。
“当然好啊,而且今天下午我正好在家呢。”
她向铁丝网地带把木棍扔了出去。这些铁丝网上都有倒刺,是用来拦住人们,不让他们到海滩上去的。帕奇一跃而起,冲过了写着“小心地雷”的牌子。多亏了亨利·威洛比,她才知道这一片海滩上根本就连一颗地雷都没有。
这个面碰得实在是太巧了,这样她完全用不着再跑一趟斯塔德利庄园了。“早上好,亨利。”她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乔安娜·格雷俯下身子,再次摸了摸爱犬的耳朵:“帕奇,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英国人觉得根本不会再有人入侵了。”
“那我太荣幸了。”乔安娜·格雷跨上了车。
这一晚上她辗转反侧,不到五点就醒了。她躺在床上,耳边传来兰开斯特轰炸机的声音,它们在欧陆海际逡巡,几个小时后又返回来。终于,她再次打起了盹,奇怪的是到了七点三十分,她一跃即起,精力充沛。
她穿了条花呢裙子、套头毛衫,外面罩了一件黄色雨衣。一条丝绸围巾裹在她的白发旁边。她在南非草原晒出的棕褐色皮肤一直没有变,看上去确实很有魅力。
那个时候的菲利普·维里克神父还是个高高瘦瘦的三十岁小伙子,大黑斗篷让他格外地显出身形削瘦。四个月前他才刚从战地医院里出来,完全要靠着手杖才能独自行走,腿疾带来的疼痛使他的脸抽搐而扭曲。
“首相即将莅临,”她说,“你一定特别激动吧。”
“真的吗,乔安娜?”他的嗓音有些凝噎,她注意到他的大腿抵住了她,还略略地有些颤抖。突然他弹开了身子道:“我得走了。要去豪尔特开个地方指挥会议。”
她左边是一座混凝土碉堡和机枪哨位,全都是一片衰朽破败的气息;松林之间的反坦克陷坑也填满了流沙。三年前的敦刻尔克撤退之后,这里本来是有驻军的;甚至一年以前还有地方志愿军。不过如今没了。
亨利爵士的表情似乎稍稍滞了一下,略放低了声音说:“我说,这事儿你没跟谁提过吧?”
一百八十人生还,两百六十人战死。维里克虽然属于大难不死的那一群人,一颗子弹却正巧穿过他的左脚踝,打碎了骨头。到了战地医院时,败血症已经发作,只好截肢;他也因伤残而退役。
“她可真好,我愿意一起去。”乔安娜·格雷说,“这会儿她一定得为了准备那件大事儿忙疯了吧。”
她不禁放声大笑。噢,这帮王八蛋英国佬肯定要恨死这事儿了。全世界都会震惊,而他们英国佬要恨死了。
他一九四〇年参军成为随军神父,后来被派遣到伞兵团,然而只参与过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在突尼斯的行动。当时,他所在的伞兵一团奉命夺取距离突尼斯十英里的奥德纳机场。可是最后却不得不在高空扫射和地面持续进攻的夹击之下,一码一码地在开阔地上边打边撤了五十多英里。
“噢,还不错,”维里克说,“就是烦得要死。对了,上次见到你之后我听说一件事。我的妹妹帕梅拉——记得吧?比我小十岁的那个,在空军女子后援队里当下士的。”
“一点儿没错,荣幸之至。”亨利爵士道,“他打算画两张画,你也知道格兰奇这一带的风光有多美。”他拉开车门,欠身进了车里,“对了,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你知道,我为了你什么都行。”她平静道。
“来吧,八点过来,一起吃饭吧。我得走了。”
“你好啊,菲利普,”她说,“有日子没见你了。”
“当然记得,”格雷女士说,“怎么了?”
乔安娜·格雷扮出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吃惊表情道:“当然没有啦,记住,你可是信任我才会告诉我的。”
当她沿着小山坡走上主路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响声。一辆小轿车从她身旁驶过,停在路边。车里的人身着英国地方志愿军制服,长了一副白色胡子,面色红润,是那种一天要喝好多威士忌的典型形象。
最近维里克的情绪一直好不起来,伤痛一刻都没有停止过。然而,等他经过帕克庄园,看到乔安娜推着自行车,小狗跟在她脚后,他还是强作了一副笑容。
她拿出相机,从不同的角度拍了好多照片。拍完的时候,她的爱犬叼来一根木棍,想让她掷出去。她小心地把木棍放在了脚下,然后蹲下身子摩挲着狗耳朵轻轻说:“好的,帕奇,确实有必要试一下。”
“情况瞬息万变,这我明白,”她说道,“要是你能带着地图再来我家一次,给我再讲一遍就好了。”
这个问题正中她下怀。“噢,就跟平时一样,去看看鸟儿。我可能到克雷或者沼泽地去一趟,还没想好呐。这段日子周围有不少过路的生人。”
柏林的这个周三正下着雨,而第二天早上,菲利普·维里克神父跛着脚走出斯塔德利村的圣母玛利亚及众圣徒教堂时,却变得和风煦日、秋高气爽了。
她继续前行,来到一处满是松树的山脊,然后停下来把车倚在树下。四周是一片沙丘,远远地衔着辽阔的海滩,四分之一英里开外则是大海。她能看到远在另一端的入海口,那入海口处的沙洲像一根巨大的手指,把峡湾、沙地和涨潮中的浅滩全都勾在了一起。这些浅滩跟诺福克郡沿岸的各处都是一样,暗藏危机。
“晚上下棋吗?”他满怀希望。
半个小时后,她下了海滨公路,上了大坝,来到一片荒芜的沼泽上。这是一片奇异的世界,当地人叫“霍布斯角”,到处都是海水岔出来的小溪、滩涂,还有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只有鸟类才会在这里停留,比如麻鹬、红脚鹬,还有从西伯利亚南飞而来过冬的黑雁,在泥淖里栖息着。
“她被分到一个轰炸机基地去了,在潘本,离这儿就十五英里,所以我有机会见到她了。周末她来找我,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
他的眼睛里精光一现:“那样好吗?”
乔安娜·格雷骑上自行车,沿着主路绕着小山坡而去,帕奇还是跟在后边。可怜的亨利呀。其实她真的挺喜欢他的——多好摆弄的一个小孩子啊。
“午饭后吧,”他说,“大概两点我过去。”然后他松开手刹,很快开走了。
她沿溪流蹬着自行车走了。那条叫帕奇的狗跟在后面。此刻她一脸严肃。昨晚上的无线电通报让她惊骇不已。实际上她反复译了三遍电文,确保没搞错。
“本来呢这件事我完全不应该说出来,但是我知道你乔安娜靠得住。”他的一只胳膊滑到了她的腰间,“周六的事一定要守口如瓶,老妹妹,为我守住秘密,嗯。哪怕是走漏了半点儿风声,就非得闹得满城风雨不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