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阿洛伊斯有轻度风湿病,但他无疑走得很快。阿迪既对谈话这件事本身抱着兴冲冲的热情,又觉得要跟上爸爸的脚步继续这样走(小跑)下去他做不到,于是两种感觉独特地交集在一起,他现在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这么多他不熟悉的词语一齐涌进他的脑海。今年的八月,就在他站在屋子近旁一棵胡桃树下面的时候,一阵狂风吹来,就像抽响了鞭子一样,紧接着三颗石头一样坚硬的核桃不容分辩砸在他的脑袋上,砸得他连哭都不敢哭——就好比是核桃叫他不可发出声来。而现在他先是被“青铜器时代”击中,接着又遭遇“中世纪”的打击——也许他过去听说过“中世纪”。他觉得可能他是知道的。查理大帝,也许是的。根本不可能停下脚步来问一问——他拼命跨着大步在旁边跟着,连吐出来的气都是火热的。
“业余爱好。”这孩子重复了一遍——又一个新字眼。
现在,阿迪呼出来的气都要着火了。他们走的路要穿过一片小树林,于是他警惕起来,生怕遇上熊。他心中除了激动之外又增添了惧怕。
“不久,”阿洛伊斯说,“就成了一个行当。”
“它们是被杀死了吗?”这孩子知道这个答案。
但是,他真准备跟老爷子谈这样的话题吗?一旦谈起来,这样的交谈可能不是正确的方法。假如老爷子在这方面的知识比他自己还要渊博怎么办?
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点担忧而已。即使他当初买下这个农场的充分理由是农场美丽的环境而不是土地,他也不想再上一回不大不小的当。其实,他已经一再推迟就养蜂一事做最后决定。现在已经过了八月。可能现在连养冬季蜂群都已经来不及了。但他必须去买,而且立即买。他甚至还得接受人家的漫天要价。他无疑不想让这些农民笑话他,但这也不是让他感到不安的主要原因。尽管他自己不大愿意承认,但他上一回养起蜂来也不过是当作业余爱好而已,只有一个蜂箱,一个柳条蜂巢,那是在离布劳瑙不远的一个小镇。那是一个假如他晚上不到酒吧去与同事们喝酒就可以去走一走的地方,或者在星期天不想看到大家都去做礼拜他就可以走一遭的地方。然而接下来他险些闯大祸。在某个星期天,他还没来得及认识到有什么差错,他就很快并连续遭了这么多被激怒的蜜蜂的蜇,他事后才认识到,他一定是捅了蜂王的居住区域。柳条蜂巢里的情形谁说得清?干草是很不挺括的!他认识到了自己对于真正的厉害的无知。在处理草编蜂巢的时候,他遭到了蜜蜂的伏击。
“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对吗,爸爸?”
阿洛伊斯突然停下脚步。他终于意识到了儿子的不舒服。“来,”他说道,“你坐下。”他用手指着一块大石头,然后自己坐到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了自己膝关节的疼痛。
“因为它们遵守一条规则。这条规则它们都是清楚明白的。这条规则说:我们的群体必须生存。所以,谁都不敢偷懒。在这个蜂箱里谁都不敢。”他停了一下,“谁都不敢,除了雄蜂以外。它们活着只有一个用处。可是现在它们一切都完了。它们都死了。永别了。”
“当然。那些雄蜂都被杀死了。一年一次,大约就是现在这个时节——刚过夏天,它们都被处理掉了。没有慈悲。”他又大笑起来,“在蜜蜂的家里没有虔诚的基督徒。没有一点慈悲心。你在任何一个蜂箱里都找不到一只弱小得干不动活的蜜蜂。那是因为它们把跛脚的蜜蜂早早地就处理掉了。它们遵守一条规则,而这条规则是高于一切的。”
“对。一直有。蜜蜂,”阿洛伊斯补充说道,“在我们这个可爱的地球上待了很久了。”
“你必须懂得,”他说,“养蜂对我们来说可不是童话故事。蜂蜜是甜的,但是蜜蜂并不总很可爱。有时候它们会互相残杀,非常残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阿洛伊斯在他后颈上轻轻拍了拍以示鼓励。这孩子显然很想让谈话继续进行下去,这个愿望使得阿洛伊斯储存起来的解说现在派上了用场。“没错,很早以前了。也许甚至比我们还要早得多。我们天天都要动脑筋偷它们的蜜,”他大笑道,“早在青铜器时代,我们已经在吃蜂蜜了,没错,我可以肯定地说,就在年代久远的林茨博物馆里,我看到过玻璃柜子里早至中世纪的古画,从这些画里可以看出那时养蜂已经成为一种认真的活动,尽管原始,那个时候非常原始。”
而阿迪则是非常兴奋,居然能跟爸爸待在一块儿!他刚开始识字,阿洛伊斯在他面前就是MEIN VATER。在他眼里,他身边走着的这个壮大的人,就是这样大写的。阿洛伊斯在他心中激发的敬畏感,与他妈妈说的der gute Gott这句话所传达的敬畏是一样的。
“不知道。”阿迪说,然而他的眼睛豁然一亮,“爸爸,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
但他是知道的。他是说得清楚的。他事先就准备好了要对老爷子这个人如何解释,他的手上、膝盖上曾经被蜜蜂刺了许多地方,这后来倒真缓解了他关节的僵硬。可以肯定地说,他感觉自己准备要让老爷子领教他对于蜂毒的了解。他将会谈到在古埃及和古希腊,人们甚至已经用蜂毒来治病。他将会谈到罗马人和希腊人,普里尼和盖仑。著名的医生。他们知道如何用这种毒液和蜂蜜制成药膏。他还可以举出查理大帝和可怕的人伊万的例子。他将会谈及这些君主如何受关节痛的折磨以及他们如何利用蜜蜂的刺,根据一般所说的,消除了关节痛。
他们默默地走着。阿洛伊斯用来说明这件事用的词是Das Steckenpferd——一种木马头,一种玩具,是小孩子骑在胯下的马头杆。不久就会成为一个行当,他是这样说的。这孩子被弄糊涂了。他们急促的步子已经把他的呼吸逼到了他连一个问题都不能问的地步。
“有时候,”阿洛伊斯说,“在这个季节的冷天,人会遇上一棵要倒的树,一棵死树,树干空了很大一片,就在这空洞里簇拥了一群蜜蜂,挤在一起取暖防冷。一个有魄力的人可能敢把这棵树扳倒。但是他得很小心,不可以兴师动众的!他恐怕要到晚上去干,因为一到晚上蜜蜂就会安静得多,尤其是在天冷的时候,于是他和他的儿子,或者是和他的弟弟,就会把那棵树搬回家,放到小屋的附近,然后把剩下的蜂蜜取出来。”
然而,在他们休息以后,阿洛伊斯又陷入了沉默。他觉得有点怕。邻近农场的人都交口称赞老爷子,他们对于他渊博的养蜂知识都是人云亦云。然而阿洛伊斯一点儿也没听到过对老爷子本人忠诚与否的言论。现在他生怕上老爷子的当。
“会来的。我们现在说的那种人必须做好准备,等熊一来就将它射杀,再把它吊起来,悬挂在靠近蜜蜂的地方,这样别的熊就不敢来了。一开始事情就是这样做的。可是现在,这算什么?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一种业余爱好!很可能有一点冒险,但是也有利可图。”
“那么熊呢?它们会来吗?”
这孩子多么想讨好阿洛伊斯呀!刚动身的时候两人的沉默非常骇人,并且一直保持到阿迪找到了要说的话。“蜜蜂一直以来都有的吗?”他终于开口问道。这句话很简单,说出来也很偶然。
他们两个人一边大步走着,阿洛伊斯一边又将许多新的名字和新的思想往阿迪脑子灌输,以致没过多久这孩子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不敢落后一步,也不敢漏听一句话。而阿洛伊斯过去几乎没有在他的小阿道夫身上花时间或花精力的习惯,此刻自己也有一点气喘了。多年来,他的膝关节已经得了风湿病,烟抽得太多肺也累了,每当要动一动会更加慎重。但是现在他发现他竟然可以跟这个孩子聊聊天,这样一来倒激活了他的两条腿。阿洛伊斯从来没有对两个小的孩子抱有什么想法,实际上,他从来不觉得做父亲是什么让人感兴趣的话题,直到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在农场上给他帮上了忙才有察觉。现在,出乎意料之外,他真有了这个小东西很不一般的感觉。
“在中世纪,”阿洛伊斯说,“人们不用蜂箱养蜂。他们可能到有大群蜜蜂挤在一起的地方去打猎。什么地方呢?空树洞里——还能在什么地方?找到这样的一棵树,然后在脑袋还没有被蜜蜂蜇大之前,赶紧挖走蜂蜜,不管多少。这就是那个时候聪明人的做法。只不过,光蜂蜜还不够,他们还要掏蜂蜡。蜂蜡也是一样要紧的东西。有了蜂蜡,你家屋子就有灯了。每天夜里都有。蜡烛!可是,啊,他们得付出代价。那么多的蜇伤。然后他们的公爵,或者他们的男爵,都会找上门来。假如他听说你有蜂蜜,你就得给。他会拿走你好大的一份。你想想看,他会拿什么来回报?——一张弓弩,一张大力弓。为什么?因为森林里的熊也在寻找蜂蜜。想想看,一头熊把鼻子伸进蜂窝来舔食蜂蜜,那些蜜蜂一定非常疯狂。把人蜇痛了是一回事,可是它们怎么阻止得了一头熊?皮很厚的一头熊!它们就去蜇它的眼睛。还是没有用,熊还是会来寻找蜂蜜。所以人就需要一张弓——去射杀熊。假如熊先找到了蜂蜜,人要靠近就不那么容易,但是你可能会有报酬的。有时你有熊肉吃。间或你既有熊肉,又有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