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并没有这样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几天以后,从维也纳来了一封没有寄信地址的信,一封恶劣的信。“你害死了我的妈妈。”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信中宣告,儿子一定会出人头地,老子死了也不得安宁。
老阿洛伊斯真正担心的是整天无所事事他会懒散惯的。要是在过去,几分钟不做什么事必定会叫他心里烦躁。而现在,看着天上飘过的云,甚至望着嘴里吐出的烟,他也颇觉泰然。
八月的时候家里收到了一封来信。从那以后,小阿洛伊斯就没有了音讯。老阿洛伊斯有一次到林茨去,打听到乌兰以半价出售给了一个马贩子,这点钱也够小阿洛伊斯在维也纳住下来找一个工作。
“怎么会呢?阿洛伊斯,你常常说一个憎恨犹太人的人就是没有教养的人。所以,我知道,憎恨犹太人是不好的。这是无知的表现。”
因此,他不得不认为上他那家小得可怜的菲希拉姆酒吧喝酒花费太大,那样一来他就会蒙受加倍的屈辱。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怀念在林茨时的日子。至少在那里你可以与有才智的人一起喝酒。想来想去,归结起来的一条是他们必须把农场卖了。他明白这也不是说卖就卖得了的。在当年,你做的工作越少,要完成一件事情花的时间就越长。尽管违背他的意愿,但是他开始为小阿洛伊斯感到痛悔。一种多么难以控制的情绪!难道非得由他做父亲的人来原谅他的儿子吗?然而,假如小阿洛伊斯也感到非常后悔又怎么办?一想到这孩子孤身一人住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坐在一张破旧的帆布床上,眼泪汪汪的样子,他就无法忍受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必每天去关注希特勒一家了。他们在哈菲尔德会一直生活下去,住到离开这里为止。我一点都不关心。我培养起了一个能力,这就是知道什么时候我考察的人实际上是静止不动的,而什么时候又是会迅速变化的。
他感到愤怒,“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的丈夫有一半犹太人血统吗?”
他甚至把这个想法跟克拉拉说了。即使她整个夏天与她丈夫离得非常远,即使她觉得在那个恐怖的夜晚他做了一个一点也帮不上忙的醉鬼,她绝不会原谅,但是,她自己的那份责任心依然非常强烈。“假如你想叫他回家,假如你真想叫他回家,我是绝不会拦着你,绝不会加以阻挠的。”这就是她说的话。这就是她必须告诉他的话。她甚至还感到羞愧,因为她的第一反应是希望找不到他。
现在家里的经济状况(他用一段又一段的铅笔头,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算了一遍又一遍)是,不管他和克拉拉对于家庭支出多么小心谨慎,他们每个季度早晚得花费大于养老金的开销。
她点了点头。她根本不知道她是该放心呢,还是该失望。一想到跟一个有这样血统的人结婚,她总是觉得一种兴奋的情绪悄然潜入她的心中。犹太人在床上会做犯忌的事。也许阿洛伊斯和她甚至也做了这些同样犯忌的事了——难道不是这样吗?而人们普遍认为犹太人很聪明。这一点她也听说过。现在她真的糊涂了。
他们似乎还没有必要新买一条狗。如今小阿洛伊斯离家出走了,他也不用担心附近村子里隐伏了一个怒气冲冲的父亲。格蕾塔·玛丽·施密特的爹妈一个也不会找上门来了——真是谢天谢地这个姑娘肚子没有被搞大,因为假如肚子真的大了,到现在他也应该全知道了。至于住在菲希拉姆另一边的走私犯,他根本就没有去想过。不管怎么样,那个幽灵似的坏蛋似乎也不会去考虑。
“根本没有。我一直都非常为我们的孩子担心。我希望他们能活下来。”她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泪槽的源头有了这些往事的回忆就无法抑制,“所以想到你有一半犹太人血统我很高兴。我心里想也许这样倒可以给我们的阿道夫,我们的埃德蒙和波拉注入一点新鲜的血液。”
在此期间,一片阴影笼罩在阿洛伊斯心中,他陷入了漫长而死气沉沉的冥思苦想。他苦苦思索这个农场能值多少。假如他把农场卖了,这售价能不能与他当初花的代价相当呢?有意的买家会不会看出农场已经弃置不用的苗头?这些成了他关注的焦点。他认为,最难以捉摸的莫过于没有好好经营而弃置的苗头了。尽管他觉得自己比过去许多年里都轻松,但是他心中仍然有烦恼,这就是他把农场过多的杂务事丢给了女人——毫无疑问是那些不要求像男人一样用力气的活计。菜园子里的事他没有出过什么力。他考虑新买一条狗,他去查看可怜死去的斯巴达狗舍的油漆时,发现在炎热的夏天油漆也还没有脱落。
这样的宁静会付出高昂代价的。一个没有经营的农场——不管你把住房、牲口棚、院子、屋前屋后、里里外外收拾得多么干净——看上去总不是个滋味。在一个想买你农场的人眼里看起来不是个滋味。阿洛伊斯有一小部分的心在睡梦中继续艰苦奋斗,仿佛他农场上没有播种的土地在责备他。
有许多个傍晚,老阿洛伊斯常常沿着那个夜晚那孩子出发上路前往林茨走的那条路散步。老阿洛伊斯常来到一个老树墩处,这个树墩现在已经成了他在林子里最爱坐下来的地方,然后他就坐在那里听林子里鸟的啼叫。
然而,克拉拉交谈中避而不谈波尔茨尔。她只是说:“这个想法我并不怎样介意。我过去常想你不愿意去做礼拜理由就在这里。”
“他跟你说的?他是这样说的?”她非常了解她的外祖父,她很明白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的。不会这样说——不会这样直接地说出来的。
阿洛伊斯简直不能相信他的眼睛。信中别的话还要难听。“你是一个很糟糕的农民,道理非常清楚。我偶然发现,你一半是犹太人。毫不奇怪,你做不好农民。”信写得错别字连篇,老阿洛伊斯实在感到难为情,以至于他只能把信重新再抄一遍,觉得可以了才拿去给克拉拉看。他一面抄,手一面在颤抖,原信尽是墨水污渍,且语句不通,更是糟糕。令人惊讶的是这孩子一直都是能说会道的。
“可是这样说并不能把我变成一个犹太人。”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有一半犹太人血统吗?”他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
一想起约翰·波尔茨尔,阿洛伊斯真想把这老东西宰了熬成汤。
“可我根本就不是一个犹太人,”他说道,“这一点我们必须说明白。老约翰·奈坡穆克曾经对我说过我是谁。我是他的儿子。我真的是你舅舅,没错。”
他脑袋胀痛,来得突然而剧烈。小时候在学校里遭人奚落的旧记忆现在又回想起来了。当时他才六岁。当然,这句话在斯特罗纳斯和斯皮塔尔到处流传。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他雇了一个人帮他在牧场上刈草。刈下的草打了包,然后运到菲希拉姆出售。由于没有蜂箱让他操心,因此他不必再担心蜜蜂的分群,也不必再计算季节过了以后要给蜂群喂多少食,不必再仔细检查蜂箱里的健康状况,不必再去估计死了多少年老蜜蜂而新生的蜜蜂尚未顶上,也不必因老鼠的骚扰而精神紧张,不必再考虑要张开绳网驱赶飞鸟,也不必给蜂箱过磅,不必考虑蜜蜂是否采集了足够的花蜜,是否有足够的蛋白质度过漫长的冬季。再也用不着确定蜂王的位置了。现在就连重新给兰斯特罗特蜂箱油漆也没有必要了。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尽管如此,这些难听的话又非得让克拉拉看。小阿洛伊斯只有从约翰·波尔茨尔的嘴里才能听到这样粗鄙的说法。这个虔诚的伪君子!
夏天将尽的一个午后,他坐在树墩上,发泄了一通心中郁积的情绪之后,哀悼带来的更辛酸的滋味终于消失。于是,他对自己说:“我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我已经用不着再担什么心了。我爱我的蜜蜂,但是它们的毁灭并不是我的过错。”
“这个意思,”阿洛伊斯说道,“是我从他的话里听出来的。他确实说过他知道我的父亲是谁。然后他说,‘这个人不是犹太人。’他用不着再多说什么。事情是清楚的。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后来有一回,一个小子叫我犹太人,我在他脸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把他的鼻子打破了。那个人就成了一个破相的人。”阿洛伊斯想起这件事开始大笑。然后他笑得更起劲,仿佛是要表明他并没有觉得心情沮丧。“这么多年来你想的却是完全相反的?”
其实,这就是我们如何调整时间。除了在大师派遣我们到会影响历史的场所那些时候之外,我们都处在沉思之中。我们也是需要休整期的。就我而言,希特勒一家平平静静的夏季就像处在睡眠中一样过去了。我对其他的对象稍加留意。
他倒不如把神经末梢还有感觉的手臂截断。老阿洛伊斯又开始想起了希特勒父子蜂业产品公司。因为他不必一本正经地相信这样一个主意,所以他反而觉得这个梦想比以前更美好。
在曾经是一棵高大橡树的树墩上,他坐下来休息,这时候他会哀悼他已经失去的蜜蜂,心想如果他在星期天夜晚回来得早一点,就能在树林里正好去追那匹马和那孩子。这样的幻想伴随着一个漫长的夏季里他对自己能说得清的所有损失的悼念,然后他会为他无法说清的所有损失感到更加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