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梅勒出生在新泽西一个颇有名望的犹太人家庭,在纽约布鲁克林区长大,在哈佛学习工科,毕业之前就开始写小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了两年兵,退役后从事写作。一九四八年,二十五岁的诺曼·梅勒发表了《裸者与死者》(The Naked and the Dead),这是一部美国文学史上描写战争的优秀小说,一部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作品,写的是在一个由日本人占领的南太平洋小岛上登陆的一支美军小部队十三名侦察兵的命运,其间又写了官兵之间的矛盾、部队体制的不民主、军官的专横跋扈。最后,参与这样一场战争的人要么衣服被剥光了,成了“裸者”,失去了一切的希望;要么甚至连生命本身也失去了,成了“死者”。小说一发表就获得了读者和批评界的赞扬,于是在美国文坛赢得一个永久的席位,作者名利双收。美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发表的近百部战争小说大抵都非常出色地运用了海明威的现实主义技巧,采用多斯·帕索斯外部报道和战争参与者直接叙述的交替写作手法,甚至间或取得了E.E.克明斯唯一一部战争小说激发噩梦的戏剧性效果。在首部作品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后,诺曼·梅勒从自然主义转向存在主义和象征主义,一九五一年发表《巴巴里海岸》(Barbary Shore)。一九五五年发表的《鹿苑》(The Deer Park),用的是同样的手法,写的是好莱坞的郁闷氛围。小说写了三个人,一个是想老老实实创作一些作品却受到右翼势力威胁的电影导演,一个是在战后社会上找不到有意义的位置的空军退伍军人,还有一个是拉皮条的男人,既野心勃勃又处事泰然,像个现代的浮士德。其实小说反映的是当时整个美国社会。一九五九年以后梅勒暂停了小说创作,这一年发表了《为我自己做广告》(Advertisements for Myself),书中收集了发表的全部短篇小说、散文、评论,摘录了三部长篇小说,论述自己的早期作品以及报刊上的评论。一九六五年,遵循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传统,发表了描写骇人听闻的婚姻解体和社会腐败的长篇小说《美国梦》(An American Dream),标志着他向长篇小说创作的回归。一九六七年的《我们为什么在越南》(Why Are We in Vietnam),通过描写一个得克萨斯人青年时代和他父亲同友人在阿拉斯加的猎熊经历,影射并抨击了美国在越南战争中的所作所为。对书中人物的调查促使他在一九六八年写下《夜幕下的大军》(The Armies of the Night),小说记述了向五角大楼和平进军的过程以及由此引发的思考,并获得普利策小说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梅勒另一部获得普利策小说奖的作品是一九七九年发表的《刽子手之歌》(The Executioner's Song),是一部长篇真实生活小说,探讨十年里第一个被处死(一九七七年)的杀人犯加里·吉尔摩的犯罪原因。诺曼·梅勒近六十年的写作生涯里写了四十多部书,其中有十一部小说,最后一部即我们现在读到的发表于二零零七年的长篇《林中城堡》。
梅勒这样的手法也具有小说结构上的意义,两条线的叙述手法避免了小说的单薄。按照米兰·昆德拉的说法,“对于小说的艺术来说,自它存在之日起,结构就获得了一种首要的重要性”。“一部小说的美与它的结构是不可分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讲解《堂吉诃德》这部小说的结构时指出,塞万提斯在小说第一部结尾处插入的故事与全书是不相干的,原先只是想把小说写成一个比较长的短篇,后来这部书变了,扩充了,到了第二部才重又把握了他的中心主线,是作家的“天才的直觉拯救了他”。塞万提斯的叙述的“混乱”成了日后作家们调用诙谐笔法时的效仿对象。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是这样做的,梅勒也不例外。《林中城堡》第八卷写的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礼及其踩踏事件,在第十一卷的第六、七章,作者又插入一个故事,写伊丽莎白皇后在日内瓦遇刺事件,而且让马克·吐温来描述这个事件的影响,但是,在梅勒的小说里,这两个血淋淋的事件都是魔鬼导演的,是第二条主线要叙述的内容,因此并非与小说毫不相干。此外,书中还有大量篇幅的关于养蜂的文字:小说家什么都能写,诚如昆德拉所言,“小说有包容其他种类、吸收哲学和科学知识的倾向”。《林中城堡》写到阿洛伊斯的死似乎应该结束,但这只是梅勒关于这个题材的三部曲的第一部,因此,在阿洛伊斯死后,作者以希特勒为主线又写了六章,外加一个“尾声”,结构上是完美的。
诺曼·梅勒在写完耶稣传《圣子福音》(The Gospel According to the Son)后沉寂了十年之久,于二零零七年一月以八十四岁的高龄出版了他一生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林中城堡》,详尽叙述了希特勒的童年时光。书一出版就被《纽约时报》列入畅销书排行榜,位居第五,而同时,由于题材的特别,以及表现手法的别出心裁,小说也引发了自梅勒的《刽子手之歌》发表以来读书界对他的书的语言最激烈的评论。
小说既然写了希特勒这个恶魔,那么读者就有理由期待作者挖掘其邪恶产生的根源。这部书的叙述者(魔鬼)在小说第四卷第3章中援引了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指出宇宙由两个王国构成,一个是上帝的天国,一个是撒旦的地狱国。接着他引申开来,写道:
在这部小说的“尾声”,我们读到:
现实具有三个方面——上帝、撒旦和人类——实际上这是三支单独的部队,三个王国,而不是两个。上帝及其众天使要争取男人、女人、儿童,置他们于他的影响之下。我们的大师,还有我们,即他的代表,同样要控制这些人的灵魂。
今天,这个人被看作是一个恶魔,因此我并不想为他辩护——事实证明他是一个万恶的恶魔。话虽如此,他依然是一个有独到见解的人,而且他有一个论点确实引导我有了从事文学的打算,……
从这样既严肃又荒诞的理论出发,魔鬼叙述者告诉读者,希特勒的母亲怀上他的时候就有魔鬼在场,他的成长受到魔鬼的控制,他的一举一动都由魔鬼来支配,包括十四岁时阅读鼓吹种族主义和强权政治的德国历史学家特赖奇克的书,“出现一个领导整个世界的领袖的时代将会来到”。总而言之,用小说家的眼光来观察,希特勒就是魔鬼所造就的。
梅勒的《林中城堡》这部小说的叙述者是附在一名党卫军情报官身上的魔鬼,分两条叙述主线:一条是希特勒家族的历史,从希特勒的祖父一直写到他父亲的死,以希特勒十六岁中学毕业作结;一条是小说中的魔鬼“我”(并且是书中的一个“人物”)讲述的渗透全书的魔鬼活动以及穿插其中的多则故事。孤立地看,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写希特勒的童年,倒不如说是写他的父亲阿洛伊斯的一生(从他十三岁外出谋生到他六十五岁病逝),以及这样的家庭环境和当时的社会环境对这个十恶不赦的恶魔希特勒的童年心理的影响。他的父亲是一个粗鲁的人,每到一地便觊觎当地的女人,他又是一个妄自尊大、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人,从维也纳一家靴子作坊的学徒爬到了奥地利边境海关官员的位子,最后因性格暴戾、酒色无度在六十五岁时吐血而死。在对这样的人物性格刻画方面,梅勒是得心应手的,小说读起来语言生动,情节引人入胜,人物栩栩如生。关于这个恶魔及其家庭,研究者已经写了许多的书,梅勒在小说的后面也附上了多达一百二十八本参考书目(小说附上参考书目也是不寻常的,作者手法的别出心裁和态度的严谨可见一斑)。但是《林中城堡》是一部虚构小说,历史上并没有所谓的林中城堡集中营,尽管在希特勒一九四五年死后关于希特勒的单睾丸和他是父亲与女儿乱伦的产物的说法只在民间流传,梅勒却在小说里把这两件事都写得非常肯定;历史学家下结论须有史实依据,小说家则可以用肯定的语言虚构既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无的细节。有的人认为,现代的读者会觉得梅勒的小说写了一个可以触及的恶魔希特勒。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还能凭借大量的史料,调动丰富的想象力,写出三十多万字的小说,实属罕见,令人惊叹。
金绍禹
写这样一个题材,采用这样的一个手法,引起人们各种不同的反应也是必然的。仿佛梅勒早就预料到了,他在小说的结尾处耐人寻味地一再强调:“答案是不会有的——有的只是问题而已。”要进一步了解诺曼·梅勒,这部小说值得一读。
诺曼·梅勒一生结婚六次,有九个子女。他精力充沛,积极参与社会活动,言谈间锋芒毕露。他是一个小说家,也是记者、诗人、评论家、剧作家和电影导演。一九六七年因参加反对越南战争的示威游行而被捕。两年之后参加民主党,在纽约市长的竞选中失利。后又与专栏作家吉米·布莱斯林结盟,提议将纽约市分离出来建立美国第五十一个州。半个世纪前他在《为我自己做广告》中写道:“我希望尝试对谋杀、自杀、乱伦、纵欲、极度的快感以及时光等方面的奥秘作深入的探讨。”对梅勒来说,自我暴露使他具备了写别人的嫉妒、尖刻、自私以及贪婪的有利条件。诺曼·梅勒的成名作《裸者与死者》是他所关注的公开的“裸”的第一个例子。但是随着他作家生涯的不断展开,他给他的“裸”赋予了不同的含义。他作为一个人和一个作家的“裸”意即袒露他的冲动、欲望、本能、思想。公开地“裸”,说出不能说的话,那就是一种力量的表现形式。
小说的魔鬼主线是由作品中魔鬼“我”(一部写希特勒的小说由魔鬼来叙述是合乎逻辑的)绘声绘色的讲述所构成的。难怪有人觉得这部书“既荒诞不经又引人入胜”,小说第一页就吸引了读者,魔鬼“我”写道:
三年以后,希特勒和他的纳粹党徒掌握政权,而我此后分派到的任务就是进入那个名叫迪特尔的优秀党卫军成员的身体。坦白说,我绝不会原谅大师把我降级的,我为什么会决心写这本书,这也许是唯一最合适的解释。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十日,美国文学巨匠、两届普利策小说奖得主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1923—2007)在纽约西奈山医院病逝,享年八十四岁。此前不久刚获悉美国方面非常满意上海译文出版社关于他的长篇小说《林中城堡》(The Castle in the Forest)的翻译和出版安排,不幸诺曼·梅勒与世长辞,这部长篇也成了他的遗世之作,实在令人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