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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城堡 作者:诺曼·梅勒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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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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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阿洛伊斯没有弄懂这个腔调是在嘲笑他还是在服从他。“我再重复一遍,”阿洛伊斯说道,“要吃这顿饭你就得给我住嘴。一句也不许说。”

“也许我对马不很懂,”克拉拉说道,“但我还是要说,谁骑了马谁就要负责到底。马是分得清的。即使你分不清。”

是的,这些都是要考虑的亏蚀。他收的不好不坏的土豆还能指望有多少收益?假如他算上买土豆种花的钱,买三公顷地用的堆肥花的钱,然后刨去雇日工的工钱,一头猪的亏蚀,加上付给兽医的钱,他怎么能说赚了什么钱呢?胡桃树如所预料的,长在地上钱好赚,但是,假如不把它算在内,那么,根本就没赚一点儿。

他们用完晚餐,没有再说一句话。安格拉因为梳刷牡马满脸通红,走进屋子就开始说话,然后她不说了。她坐下来,进来前她用长柄勺子舀水很快冲洗了一下,所以脸上还是湿的。她低下头吃起来。坐在她边上的阿迪又紧张又担心,生怕饭菜掉下来弄脏了自己而吃得很不自然。克拉拉呢?她吃得很慢,老是停下来,汤匙拿在手中不动。她心里很想再把继子训斥一顿,然后——有一股不小的冲动——再接着痛骂她的丈夫阿洛伊斯。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跟两个怒气冲冲的男人起冲突是要不得的。埃德蒙,那个流着口水的小不点埃德蒙,哭起来了。

那个雇用的日工看上去傻乎乎的,可是倒会给自己藏许多土豆。阿洛伊斯甚至弄不清楚土豆有没有被偷。那天下午他觉得有些不舒服,就让这名日工一个人把土豆拿到市场上去卖,而这个日工回来的时候卖土豆的钱却比他估计的少。一进一出他偷了。肯定是的。

考虑到掘土豆然后再运到菲希拉姆去卖需要的工作量,他终于还是雇了一周的日工,一个傻乎乎的人,然而,总的来说,这个人可能也顶得上小阿洛伊斯的缺。这孩子怎么办?他会去犯罪吗?阿洛伊斯无疑想到过让他到那种外国人军团里去当兵。这种想法太恶毒了,但也还不错。他年轻的时候本来也可以当好那种兵的,干什么都行。还是这种想法都是胡思乱想?这孩子身上有一种比他还狂野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天里,他们两个人仿佛总是不得不踮起脚跟来跟对方说话的道理吗?

没错,兽医就是这样跟他说的,不过也是在付了钱之后才说的!然而安格拉还在那里不停地抽泣,“啊,啊,啊!”他自己还要花力气挖坑埋猪的尸体,那就更不用提了。

他犹豫再三是不是要去。与在林茨喝啤酒的老朋友比起来,这里的人显然不大合他的胃口。此外,他对农民很了解,猜得到他们对他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他事先已经可以听到某些想法了。“想装成富翁的农民。”他们在他的背后会这样说。或者,干脆说完全相反的话——“这个有钱的白痴想装成一个农民。”

“这种事你一窍不通,”她丈夫前妻的儿子说,“说到马,你比零分还要差十分。”

一月份时他拜访过一两个邻居,那是他第一次看这房子的时候,还问过他们一些事情。他们不大相信他。他料到会是这样的。陌生人看了也不一定会买那个农场,但是很可能会把许多从他们那儿听来的话告诉卖主,弄得卖主对他们的多嘴多舌很生气,所以他们是不会对不认识的陌生人说什么的。所以,阿洛伊斯只听到一些好话:土地好,牲畜不多但是都很棒,大肥猪,好果园——没错,还有胡桃树,每年一熟,钱好赚。

当他告诉他们他种了土豆的时候,他们显得有些担忧。他们拐弯抹角说出一个意见,说他还是考虑种甜菜的好。

酒吧里的气味难闻起来。他不知道这个和啤酒混在一起的臭味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这气味不纯净——是馊牛奶吗?陈肥料吗?门外的一堆堆肥吗?让他最怨恨的是,这间安静、灰褐色的木头小屋,空气里闻不到一点烈酒的味道,没有,这里见不到一个像城里人那样喝得烂醉的人。

事情的起因是那头漂亮的大肥猪变得脾气暴躁。接着,一天一天地,情况愈来愈糟。见安格拉这么难受,阿洛伊斯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竟然去找最近的三家邻居求教。找了人之后他才明白过来,他忘记了在他不到十岁的时候,从约翰·奈坡穆克那里学到的一条规则。要说农事,根本没有什么你可以指望的法则,没有,即使你运气不好,遇上了你料想不到的问题,也没有办法可想的。就算是你最聪明的朋友,也不会赞同你的解决办法。当然是这样。他现在才知道,每一个农民对于如何治一头生了病的猪,都有他自己的主张。

他在菲希拉姆的酒吧里真提了这件事。他有必要提,他要征询关于这个地区兽医各自的长处的一些看法,并且以此作为可能的突破口,促使农民们在别的事情上也能开诚布公。也许他不会永远被人看作是一个退休下来的傻瓜。所以他听取他们关于当地兽医的谨慎的看法,但是并没有听到可以相信的话。接着他就谈起了土地。

他停了一下,然后真回来了,然而他停下脚步的那一刻却暗示了可能会发生的事。

他离克拉拉几步远,加入了这场拌嘴,非得压住他们。“没错,住嘴,”他又说了一句,“我要你住嘴。”

她以前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大道理,没有对他说过,可是他真想训斥她一顿。“我是什么人,是女人吗?”他想大喝一声。

他们点点头。耕种与效果是最古老的结合。你不可能一下子干许多事。

那天晚上,老阿洛伊斯睡不着,第二天的傍晚他很早就歇工了。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去了这个地区唯一的酒吧,在整整一英里远的菲希拉姆。

阿洛伊斯听了这个话再气不过了。这牲畜死了还要付这么多钱!为什么?因为他非得把死因弄明白。多傻啊!他不会再养猪了,眼下不会,但他还是非要弄个明白。可是这个时候阿洛伊斯才发现,那个兽医——假如他可以这么称呼的话——对于猪的死因也不比那三个邻居更有把握。他对阿洛伊斯说,要查明死因那就要花钱到林茨去做化验。见他妈的鬼吧!花这个钱才冤枉呢。现在他还要把整头猪埋了。他真想把这头猪剖了割几块好肉下来,但是他不敢。要是没有旁人在场,他真会找几块好肉——后腿肉到底跟猪肺有什么关系?可是,不行,兽医说得很清楚:“可不能冒险,希特勒先生,这头猪哪个部分的肉都吃不得。”

“我是想划出一公顷来种的,但是今年第一年不种,忙不过来。”

第二天早晨,他又回到越来越加深的阴郁情绪中。三公顷的土豆地带来的失望他也只能忍受着,没有别的办法。他可能只有一半收成可以卖出去。昨天晚上一起喝酒的人(回想起来,这些人身上的气味也像菲希拉姆的酒吧一样)说的话是对的,土地被连种三年的小麦破坏了。每当他掘起一两个早生的土豆他就明白了。他现在感觉到心里有一两下刺痛。是他的心脏出毛病了吗?有时候他觉得,这个长久以来都信得过的器官——如此精力充沛的伙伴——仿佛要跳到脑子里去了。是的,头疼得厉害。

三家邻居三个主张,一个说用催吐药,一个说用结合剂,一个说用利尿药。其实都不对症。这头猪停止了呼吸,接着是大出血,然后死了。三个人都说这毛病只能是在肚子里,要不就是在肠子里。一头猪毛病还能在哪里?谁听说过这么大一头猪还会生痨病。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病。猪死了以后,他叫来一名兽医,他说可能是肺里的毛病,但是也说不准。

“住嘴!”阿洛伊斯大喝一声,“想吃这顿饭你就给我住嘴。一句也不许说。”

他们毫无疑问是慢条斯理地交谈。他两眼只盯着酒吧光秃秃的木头墙壁,尖刺(酒吧长凳开裂的木头的馈赠)顶着他的屁股惹得他心里烦躁,整整一个钟头过去才听见他们当中一个人含糊其词地说,他现在种土豆的那块地本该种甜菜。因为去年种的是小麦。于是他们说起了许多种小麦,都是他不熟悉的麦种,是原先的主人种了三年的麦子。谁知道?土壤肥力现在已经耗尽。他们倒是没有说出这个话,只是坐在那里抽着烟斗,喝着啤酒,面目阴沉。最糟糕的是,正如他能看出来的,这阴沉表情却不是为他着想,不是,那是为土地被糟蹋而阴沉了脸,因为土地易主,到了一个富人手里,一个私自闯进来想当一个农民的人。

到了十月,他的心情已经非常郁闷了。猎狗甚至也提不起精神来。他该怎样去看自己——一个已经快过了中年的男人,已经不行了?

八月里一个炎热的傍晚,小阿洛伊斯又做了一个令人讨厌的无礼举动。这一回是克拉拉发火了。这小子已经坐下来准备用晚餐,但是安格拉还没有干完活,她还在牲口棚里梳刷乌兰湿漉漉的身体,因为她哥哥骑着马从林子里飞奔回家,慢步走的时间太短,马身子还凉不下来。克拉拉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自私行为。在他们的婚后生活中,她难得这样脾气火暴地跟她丈夫说话。她现在怀第六个孩子了,而他已经不再是什么舅舅了,至少这一刻不是。“你竟然允许你的儿子把这样的活儿丢给安格拉?那样做很明显是不对的。”

“回来,”阿洛伊斯说,“回来,坐下,不许出声。”

后来那头大肥猪结果也很惨,死了。安格拉闷闷不乐。阿洛伊斯很诧异,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能哭这么久,能哭得这么伤心。

“是啦!”小阿洛伊斯大声道。

小阿洛伊斯大声接话:“安格拉喜欢给乌兰擦身,”他说,“我不喜欢。”

小阿洛伊斯站起来就走。

小孩一哭解决办法就有了。克拉拉抱起孩子,离开了餐桌。接着阿洛伊斯起身,离开了屋子。安格拉和阿迪收拾盘子去洗刷,而小阿洛伊斯仍坐在餐桌前,他在沉默中非常镇定,非常沉着,仿佛他把他父亲的命令转化成了对他本人的敬重。

然而,这一晚不能说没有收获。他得知了住在哈菲尔德一个养蜂人的名字。更让他感到慰藉的是,回家的路上感觉很舒服。夏天晚出的月亮已经升起,圆圆的,颜色金黄,丰收的月亮。他开始感觉到喝了啤酒的乐趣。今晚这一瓶瓶啤酒一定都储存在他的肚子里,到现在才想撒尿。于是他就在路边撒了很长一泡尿。

克拉拉已经怀孕七个半月了,她试图开导他。既然土豆都已经收完,要花力气干的活都已经干完,这时候心里有点空空的那也没什么不正常。她可以告诉他的是,女人在生完孩子以后就有那样的感觉。肚子里装了这么大的东西,抱了这么大的希望,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可是现在又空了。尽管孩子会在身边,模样长得很漂亮,可是女人一时间还会觉得空空的。

阿洛伊斯懒得去信他们,但是也不可不信。他想要这个农场。他想过这个农场会不会只是外表好看,其实不一定真好,当然,实际上是不好。这头大母牛已经出问题了,原本每天出奶好好的,现在却得了乳腺疾病。

他本应让自己放心。他并非真正手头紧巴巴了。光是他的养老金就有像他雇佣的傻子那样的日工工钱的六倍。话虽如此,也没有拔出扎在他肚子上的一根真正的刺。他有一个优点,这就是他相信他会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在宰他。现在他知道了他买的地没有什么好夸口的。很久以前他或许是一个农民,现在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城里来的傻瓜,在买土地的交易上被人宰了。假如克拉拉跟一个乡巴佬好上了,他心里会这么闷吗?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现在,他,阿洛伊斯·希特勒,在买地的这笔交易上怎么会这样被人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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