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如果只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超旷潇洒,没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刚烈慷慨,没有“丈夫志四海”或“猛志逸四海”的雄心壮怀,他肯定不会成为历代文人咏叹的典范,诗人们也不会讴歌“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种豆南山下”的农夫多的是,何苦偏偏要去赞美陶渊明呢?
(参见原第34章)
这与我们所说的“功成身退”风马牛不相及,庄子只求个人的自在洒脱,全不顾及国家的安危,毫不在乎百姓的冷暖,而我们主张大丈夫的出处应取法于“道”——生成万物却不占有万物,抚育万物但不自恃有功,全心全意“爱民治国”(10章),大功告成后便悄然隐去,这种既积极有为又坦荡无私的生命境界,又岂是“逍遥游”的精神所能比拟的?
真是天大的误会。
世人无功时尚且邀功受禄,立功后更是要夸功请赏,很少有人愿意效法“道”来为人处世,所以我们反复强调“功成而弗居”(2章)、“功成而不处”(77章)、“功成而不有”(34章)、“功成身退”(9章),其用心是要大家像“道”那样繁衍万物但不据为己有,养育万物但不自逞其能,万物长成而不居功夸耀。想不到这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以为《老子》只谈退隐而不讲进取,只看重个人的超然而轻视社会责任,只鼓励人们逍遥出世而反对人们积极入世。
诸葛亮当年在南阳躬耕陇亩时,“每自比管仲、乐毅”,也就是以春秋时帮齐桓公建立霸业的名相管仲自期,以战国时率燕、赵、韩、魏、楚五国大军打败齐国的名将乐毅自许,虽然他自己总是谦称为“山人”和“野老”,可时人都将他视为隆中“卧龙”。看看他在“隆中对”纵论天下大势时的风采,听听他对时局走向的精僻分析,就知道他对国家兴亡是何等关切,对苍生祸福是何等挂怀。假如孔明真的只是一位“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散淡人”,任你曹刘怎样龙争虎斗,不管国家如何四分五裂,都无妨他隆中高卧、抱膝长吟,自然他也不会赢得一代又一代人的景仰。正是他那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诚,正是他那“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才有“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千古流芳。
假如范蠡没有和越王勾践一起卧薪尝胆,在吴越之战中为国立下赫赫武功,一辈子只是荡舟五湖撒网度日,那他就像太湖边的无数渔父一样草草一生,断然不会有人还能记起他的名字,更不会博得无数后人的赞叹和钦敬。
顾名思义,“功成身退”是先要“功成”然后才能“身退”,不仅不反对建功立业,反而十分崇尚个人的丰功伟业。如果没有崇高的社会责任感,没有救世济民的宏伟抱负,那不过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无所谓仕进也无所谓退隐。“身退”是以“功成”为其先决条件,“隐居”是以“出仕”为其逻辑前提,没有积极进取的志向还谈什么退隐林泉的幽情?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襟怀又哪来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雅韵?
大家常常将老、庄相提并论,往往忽略了二者价值取向的差异性。庄子主张放弃社会义务而“任其性命之情”,鄙薄那些“以天下为事”的入世行为,终极取向是解脱社会束缚以求得精神的逍遥。据说一次庄子在濮水边垂钓,楚威王派两个大臣来看望他。见庄子钓鱼那般悠闲自得的神情,使者便十分谦恭地传达楚王的旨意说:“大王想把楚国的大事托付给您,烦您出仕和他一起治理国家。”庄子手持钓竿头也不回,好像全然没有听见似的,过了好半天才不紧不慢地答道:“听说楚国有只神龟,活了三千岁才死。国王把它用锦缎裹着放在竹盒里,然后藏在庙堂之上。我想请教二位:假如你们是这只神龟,是愿意死掉后留下一把骨头被供奉在庙堂之上让人敬奉瞻仰呢,还是愿意活着拖条尾巴在泥里来回爬?”那两个大臣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愿意拖着尾巴在泥里爬啰。”庄子笑着接过话说:“那就请你们回去告诉大王吧,我也愿意拖着条尾巴在泥里爬,那样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我们并不一味提倡人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不管是在朝为官还是遁迹江湖,“爱民治国”是一个人人格的精神支柱,为贪图私利而做官固然可耻,为个人清高而隐居也不值得推崇,还是李白说得好:“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