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人与人之间没有真诚,人与人之间缺乏理解,因而人与人之间也不可能有同情,彼此都礼貌周全地欺骗,大家都温文尔雅地敷衍。
有一次我们一家三口去朋友家吃饭,他家的主妇热情好客,为我们操办了一大桌菜肴,可惜我那位朋友和他的太太都不善于烹调,菜的碗数虽很多,有味道的却太少。
这就是我们文明的一大特点:说真话的被认为幼稚,甚至被认为是犯傻,而所谓修养就是把自己真实的思想情感隐藏起来的技巧。
假如我们能像赤子一样直率,虚伪和造作就会感到脸红。
女主人十分歉意地说:“你们随便吃。我这位老公是个地道的书呆子,我自己更笨手笨脚,两人都不会弄饭菜,你们千万别饿着肚子回家。”
女主人满脸通红。
其实,她并没有动筷子。
我妻子连忙表示歉意说:“小孩娇惯得不成样子,什么好东西都说不好吃。”她还随口瞎编了一些例子,一边又批评孩子嘴太娇。
女主人又把鱼夹到我儿子碗里,儿子马上把鱼肉倒回原处,直言不讳地对阿姨说:“这些东西不好吃,一点味道也没有。”
我妻子摆出一副非常真诚的样子说:“你做的菜很合我们的口味,爆猪肝我们也喜欢爆老一点,蒸鱼我们家也从来是刚熟就吃。今天的菜我吃得很多,再填也填不进去了。”
儿子虽然给朋友家带来了难堪,但他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的,完全依自己的天性行事,从外表到内心都是透亮。我妻子当然顾全了主人家的面子,但这是通过违心地说谎来达到的。
等到长大成人以后,见惯了世事的不公,经历了人事的打击,成熟了因而也世故了,失去了早年的幼稚,也失去了早年的天真。
民族的发展也像个人的发育一样,存在幼年、青年、中年和老年的不同阶段,当然整个人类的发展也有类似的情况。一个人在幼年的时候十分纯真,高兴时就开怀大笑,痛苦后便放声大哭,爱就表现出亲热,恨就流露出厌恶,自己的天性没有任何扭曲、压抑和摧残,一举一动没有半点虚伪和造作,从内心到外表都透明澄澈。婴儿看起来是那样柔弱,而生命力却极其旺盛。《庄子》里有一则描写婴儿的段落:“婴儿每天长时间大哭大叫,而咽喉从不会沙哑,那是由于柔和之气已到极致的缘故;婴儿整天紧握着小拳头,而手却从不会疲倦,那是由于这合于自然的道理;婴儿可以长时间目不转睛地注视一件东西,而他盯着某东西时却毫无意识,他的思想和情感仍然天真无邪,对这一东西没有任何贪婪占有的欲望;婴儿走路没有明确的目的,在家里也不知该做什么,他的一切行为都顺应事物的自然变化,不掺杂一点人为的因素。”
于是,虚伪就可以招摇过市,直率反而畏畏缩缩地不敢出门。
假如我们都能像赤子一样真诚,人们的理解和沟通将多么容易!猜忌、冷漠、暗算和讹诈就找不到市场。
(参见原第28章)
女主人仍在一个劲地劝吃,还把蒸得半生不熟的鱼夹在我们面前:“别讲客气,别放筷子,是我的菜不可口吧?”
我满脸尴尬。
女主人说的倒是实话,满桌的菜不仅没有什么味道,有些菜不是太生就是过熟,而且不少应热吃的却成了凉菜。道道菜都不可口,我们不知道该如何下筷子。
时下人们的日常交往中,敷衍和说谎成了主要手段,甚至成了涵养的主要标志。试想当时我妻子要是也随着儿子说:“这些菜的确一点也不好吃。”我和朋友全家都不会夸奖她为人真诚直率,反而定会认为她精神出了毛病;而她所说的“这些菜味道都不错”,谁都知道是在敷衍和说谎,但大家都觉得这样说是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