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北走,与谢拉雷特族照顾骆驼的男孩阿瓦德一起外出侦察,我并未详加调查便让他加入我们的队伍。我们队上驮行李的骆驼太多,印度人在装卸行李与牵领骆驼方面都是生手,我的护卫队常需分心协助他们,无法尽职地陪伴在我身旁。所以在修瓦克向我介绍他这位谢拉雷特族表弟,表示他可随时陪伴在我身边时,我只瞄了一眼便决定雇用他,此时与他外出,借以考验他是否能吃苦耐劳。
我们正在讨论应该怎么做(因为我还是需要查阿尔的建言,他是最出色的突击队员,最有资格评估我的计划),一个面色仓皇的少年突然冲进来,大声叫嚷着有一群骑士由马安的方向朝我们快速逼近。马安的土耳其部队有骑骡步兵与正规骑兵团,也一再扬言要找阿布塔伊族的碴。所以我们跃身而起,准备迎战。
劳埃德与我将我们打算穿越的雪狄亚下方铁路的方位标示出来。在看到满天星辰明灭不已后,我们决定借着猎户星的导引,继续上路,走了几个小时,猎户星座也没有因此距我们更近,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物体出现。我们由山岭进入一座无边无际的平原,景色单调枯燥,只有一条浅河床,河岸低而直,在银白色的星光下,看它老是有像铁路地基的错觉。我们走过的地面很坚实,沙漠中迎面吹来的凉风使骆驼走得极为自在。
我们放弃希望,漫不经心地乱走,坐在鞍座上打盹,让沉重的眼睑合上休息。我骑的里马突然情绪失控,尖叫一声往旁边跳窜,差点将我摔下鞍座,它连续跃过两座河岸及一道水沟,突然在一处污秽不堪的地方趴下来。我敲它的头,它这才站起来紧张兮兮地再举蹄跨步往前走。那些印度人又被我们远远抛在后头。一个小时后,刚才经过的最后一道河岸以不同的面貌浮现在我们面前。它笔直地向前延伸,在几处区段颜色较黑,似乎是涵洞的阴影。我们觉得好奇,于是驱策骆驼悄悄往前。靠近后,发现河岸边缘围着铁蒺藜。那些阴影其实是电线杆。有个头顶呈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端详着我们,但纹丝不动,我们猜那应该只是一座里程碑。
我们立刻带着队伍绕到另一侧,想探探这静悄悄的围篱内到底有些什么设施,也有突然遭到扫射的心理准备。不过毫无动静。到河岸时发现杳无人迹,我们跨下坐骑,沿着河岸上上下下跑了两百码,不见人影。我们可以由此通行。
我们立刻叫其他人穿越东边这片无人看守的空地,自己则在飒飒作响的铁丝网下等着,看着骆驼庞大的身躯由暗夜中浮现,沿着河岸走到我们身后。最后一峰也越过铁丝网了。我们在一根电线杆旁将队伍集合。索恩爬上杆,抓住最低的那条电报线,荡到杆上的绝缘托座上。他爬上杆顶,不久后被他切断的电报线咔嗒作响,朝两旁坠下。接二连三的电报线断落于地,滑过石头地面,但仍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我们通过的这个地点刚好介于两座碉堡之间的三不管地带。索恩手掌都磨破了,爬下摇摇欲坠的杆子。我们走向在一旁跪伏着的骆驼,跨上去跟上队伍。又走了一小时,我们下令歇息直至天亮。不过天仍未出现任何曙光前,我们便已被北边传来的步枪与机枪声吵醒。小阿里与阿卜杜勒·卡德尔在穿越铁路时太不小心,因而被敌军发现。
阿瓦德在我面前时显得困惑和拘谨,与族人相处时却会嬉笑怒骂。忽然获得雇用,对他而言是喜从天降,也因此可怜兮兮地下定决心对我百依百顺。我此刻要他做的,就是骑过马安的道路,以吸引土耳其人的注意。在成功地引诱他们出来追逐后,我们即刻往回走,然后再度折返,将他们的骑骡追兵引向北方。阿瓦德兴高采烈地玩这场捉迷藏的游戏,也很善于使用他的新步枪。
我们已经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因此另外挑了个前进的方向,避开雪狄亚下方的第一座碉堡。我们信心十足地前进,深信不久就可以穿越铁路,可是走了许久,什么都没出现。当时是午夜,我们已经走了六个小时,劳埃德不耐烦地发牢骚,说再这么走下去,天亮时都要走到巴格达了。这里或许根本没有铁路。索恩看到一排树,也看到那些树在晃动,我们的步枪保险立刻咔嗒一声扳开,不过仔细一看,不过是树影幢幢。
劳埃德与我走在最前头勘察,如果遇上土耳其碉堡或夜间巡逻队,也不致连累主队。我们骑的骆驼因为没驮重物,步伐奇大,没一会儿工夫便已不知不觉地将队伍远远甩在后头。哈桑·沙阿派了一个人在我们和主队之间联系,以免走丢,后来又派遣第二个人过来,接着又来了第三个,到后来他的队伍全都派出来成为与我们联系的一系列纵队。最后他由这列纵队一个接一个口耳相传地传话,要求我们走慢一点,但经过几个人的传话后,传入我们耳中时已不知所云了。
这些谢拉雷特族农奴是沙漠中一个神秘莫测的部落。其他人或许会有期望或幻想,谢拉雷特族则很清楚他们今世只能拥有勉强可以苟活的物质,因此不敢奢望。利用这种极端自卑的思想,很容易博得他们的信任。我对待他们就如对待其他的护卫一样,他们受宠若惊之余,也喜不自胜,乐于受到我的庇护。他们在担任我的护卫时格外卖命,也是很好的奴隶,因为在沙漠中无论做什么事他们都不会觉得有失身份,也没有什么苦是没吃过的。
我们停下来,这才发现万籁俱寂的暗夜其实充满声响,枯草的气味也随着阵阵和风飘送过来。再度上路时我们放慢步伐,似乎走了好几个小时,平原中还是布满让人产生错觉的河道,平白消磨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觉得星座似乎移位了,担心早已迷途。劳埃德有指南针,不知摆在何处。我们停下来让他到鞍袋中翻找。索恩骑过来,帮他找出来。我们围聚在一起,以指南针的夜光针头研究目前的方位,后来决定放弃猎户星座,改用有更好兆头的北极星引路。然后再度在漫漫长夜中赶路,直到后来跨过一座大河岸,劳埃德勒住骆驼,轻叫一声,以食指朝前一指。我们前方地平线上浮现两个比天空暗的黑色立方体,旁边还有一个尖形屋顶。雪狄亚已经在正前方,我们差点就闷着头走入车站内了。
奥达拥有十五个人手,五人身手尚称矫健,其他都是非老即幼。不过我们队上有三十名壮丁,我心想那位土耳其指挥官运气真背,想来突袭豪威塔特族人,偏偏遇上一队身经百战的印度机枪手来此做客。我们蹲伏备战,并将骆驼藏入较深的河道间,再将机枪架在这些天然战壕中,以树丛作为绝佳的天然屏障,同时监控两侧八百码的距离。奥达将他的帐篷拆掉,并将步枪兵列队准备射击。于是我们好整以暇地等敌军到来,待那些骑士接近时,才发现是阿里·伊本·侯赛因与阿卜杜勒·卡德尔,他们由敌军阵营的方向前来杰佛。我们欢欣雀跃地与他们会师,穆罕默德也再度端出马铃薯与米饭招待阿里。他们昨晚穿越铁路时遭敌人射击,折损了两名人员与一匹马。
饭后,趁着我们还在回想刚才经过的那些灰色干涸的沟渠到底作什么用途时,我向查阿尔提起前往耶尔穆克桥勘察的计划。他很不赞同这个计划。十月的查阿尔与八月的查阿尔判若两人。这一阵子来搜刮掳掠获利极丰,使他变得瞻前顾后,极为珍惜自己宝贵的性命。如果还是今年春天,去什么地方他都在所不辞,但最近一次的劫掠所冒的风险使他捏了把冷汗。他此时说,除非我能明确解释此行的动机,否则他不愿出马。
不过阿瓦德可无法忘怀他获选进入我队上的兴奋,所以激动难抑地嚼着草茎,表情夸张地结结巴巴向我述说着他的喜悦之情,直到我们看见阿里率领的人马已走到山径的起点处。我们跑下坡与他们会合,听他谈起在山径如何折损了四峰骆驼:两峰跌断腿,另两峰在攀上岩棚时因太过虚弱而累垮。还有,他又与阿卜杜勒·卡德尔吵了一架,还祈祷真主别再让他和那个自大庸俗的聋老头为伍。阿卜杜勒·卡德尔动作迟钝,完全没有方向感,又不肯与劳埃德和我在同一队,以策安全。
于是我们赶忙调头往右走,匆匆横越一处空地,也担心后头的行李队没留意到我们已改变方向而继续往前。所幸一切顺利,几分钟后我们用英语和土耳其语、阿拉伯语与乌尔都语等,叽里呱啦地庆幸刚才只是虚惊一场。身后的土耳其营地中也隐隐传来令人心跳加速的狗吠声。
我设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知道还有其他获利的机会,试图化解这场纷争。这一招果然奏效,因为他们都笑开了。对阿拉伯人而言,这等于已经成功了一半。就目前而言这已足够。于是我们转而去找穆罕默德·戴兰共餐。他的手段比较圆滑,不像奥达那么坦率,而且无论心里怎么想,只要他认为有需要,都会笑脸迎人。所以我们便接受他的米饭、肉、马铃薯大餐的热忱招待。穆罕默德虽然是个乡下人,但吃得非常讲究。
我们绕着阿巴里森兜圈子,以确定土耳其部队是否真的毫无动静,因为他们习惯于忽然派出一队骑兵巡逻队到巴特拉,我可不希望部队卷入不必要的战斗中。阿瓦德是个衣衫褴褛的褐肤少年,或许才十八岁,身材结实,肌肉如运动员般鼓胀,行动像猫一般敏捷,骑术精湛,虽然有谢拉雷特族的若干特征,但不是太丑。他充满野性的眼中也有一丝充满疑惑的期盼,仿佛随时都在期待人生中会有新鲜事发生,但又发觉盼到的不是他追寻或想要的,因而有点不甘心。
到午后,我们发现奥达在西南方杂草丛生的水井旁扎营。他勉为其难地接待我们。他的那些大帐幕与妻妾都已送到不会遭土耳其飞机空袭的安全地点。当时有若干桃伟拉人在场,正为了如何分配薪饷而吵得面红耳赤。老奥达因为我们目睹他束手无策的窘状而显得有点懊恼。
我们让他们在后头自行跟上,因为他们没有向导,所以我把阿瓦德借给他们,与他们约好在奥达的营地会合。然后我们拔队上路,越过低浅的山谷与纵横交错的山脊,直到夕阳沉入最高的山岭,我们登上那座山岭,看到像正方形小盒子的贾迪哈吉车站醒目地浮现地平面,距我们数英里之遥。身后的山谷中有金雀花丛,所以我们在此歇脚,埋锅造饭。晚上哈桑·沙阿想出个好主意(后来变成一种习惯),提议以他的印度茶来配饭。我们垂涎三尺,无法抗拒,厚着脸皮将他带来的茶与糖全用光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朝阳中与铁轨平行前进,向由马安开来的第一部火车致敬,然后穿越奇形怪状的杰佛平原转入内陆。日上三竿,阳光强猛,使热气腾腾的平地上尽呈现海市蜃楼的景象。我们甩开如牛群般的队伍后,回头眺望,只见幻影中的他们有些像被银白色的洪流淹没,有些则随着骆驼的左右晃动与地面的高低起伏,而在洪流上载沉载浮。
然后我与阿瓦德登上一座山顶,俯瞰巴特拉及由阿巴里森沿斜坡而下的山谷。我们在山上慵懒地躺到下午,望着土耳其人像无头苍蝇般四处瞎闯,看着我们的队员高枕无忧地睡着大觉,骆驼则悠闲地吃着草。我也看到低层的云团在苍白的阳光下飘过草地,看起来像是一片软绵绵的洼地。那种感觉祥和静谧,飘然脱俗,远离纷扰的尘嚣。山的高度涤净了红尘的羁绊。在这遗世独立之处,心灵获得解脱,忘怀俗世烦忧。
我问他,我们可以招募到什么样的人手。他列举营中的三个人,说他们很适合这种玩命的工作。其他的族人不是不在营中,便是不够格。带三个桃伟拉人,倒不如不带,因为他们傲慢自大,只会惹火其他人,而且才三个人,也无法独自执行任务,所以我说我到别的地方找找看。查阿尔听后显然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