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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七柱 作者:T·E·劳伦斯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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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班尼沙赫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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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谢里夫对他们竟然胆敢攻击颇感不满,威胁要好好教训他们。他们绷着臭脸听他的训诫,一再辩解说族人一向见到陌生人就开枪。阿里谢里夫接受这个解释,也认为在沙漠中这是种好习惯,不过他也抗议,他们未经示警便由三面包夹我们,显然是一种预谋的伏袭。班尼沙赫族人很危险,他们不是纯粹的游牧民族,不会信守游牧民族的戒律或奉行沙漠中的生存法则,但也称不上是屯田而居的良民,自然不肯放弃拦路抢劫的勾当。

我们继续往无边无际但美得出奇的杰佛平原推进,直至夜幕低垂时到达一座打火石陡坡的山脚,这座陡坡像耸立于平原上的一片绝壁。我们在遍地蛇虫的树丛间扎营。我们推进的路程很短,走得相当悠闲。印度人显然不善于跋涉。他们由沃季港进入内陆已数个星期,我原本以为他们骑术高超,可是如今,他们骑着最好的骆驼,费尽吃奶之力,一天也只能走三十五英里,对队上的其他人而言,这简直像在度假。

阿里清了清喉咙,于是我们坐回自己的地毯上,这时吃第二轮及第三轮的人也开始大饱口福。有个插曲值得一提:有五六个人,穿着污秽的工作服,从开始到结束都一直埋头猛吃,最后肚皮胀得老大,满脸油光,悄悄地抓起一只肥大的羊肋,摇头晃脑得意地离去。

帐篷前面有群狗正在龇牙咧嘴地啃骨头,穆夫利赫的仆人在角落分食羊头骨,并吸食脑髓。其间,阿卜杜勒·卡德尔则坐着不断地吐痰、打饱嗝及剔牙。最后,他派一名仆人去取他的药箱,倒出一剂药,并咕哝着说又硬又韧的肉块使他消化不良。他刻意表现出粗鲁的言行,想为自己赢得粗犷豪迈的美名。族人在他的淫威下显然不敢有异议,不过班尼沙赫族距离沙漠太近,言行不能以单纯的农村标准来衡量。另外,今天他们也见识到阿里谢里夫这个天生的沙漠之王截然不同的行为模式。

这是队上所摆出的架势。我暗自赞叹我们的应变能力,阿里谢里夫则叮嘱在未受到攻击前不要开枪,这时阿瓦德开心地笑着,跃起身来朝敌人跑过去,友善地高举双手挥舞着。他们胡乱朝他开枪。他趴下来还击,朝最前面的骑士开了一枪。这从头顶飞过的一枪及我们沉着应战的架势使他们阵脚大乱,踌躇不前,经过一分钟的讨论,他们才无奈地挥动斗篷当旗帜,对我们的信号做出回应。

其中一人缓缓骑过来。阿瓦德在我们的火力掩护下,也走了两百码迎上去,认出他是个班尼沙赫族人。那人听到我们的名号时,装出大感震惊的模样。我们一起走向阿里谢里夫,其他入侵者看到我们和平地会面后,也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头。他们是扎本沙赫地区的强梁,不出我们所料,就盘踞在拜尔前方。

豪威塔特族的大餐一向不缺少奶油,班尼沙赫族则简直是奶油泛滥。我们的衣服上都溅满油渍,满嘴油光,指尖也被奶油的热气烫得发痛。在填饱饥肠后,取菜的手渐渐放慢了速度。不过菜肴仍一道道端出来,这时阿卜杜勒·卡德尔突然闷哼一声站起来,用一条手帕擦拭着手,坐到帐篷角落的地毯上。我们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应对,阿里谢里夫嘀咕了一声“村夫”,于是晚宴继续进行,直到在座的人都吃撑了,比较节俭的人还在舔指头上的奶油渣。

于是这群入侵者到拜尔汇报我们的到来。他们的族长穆夫利赫认为,要消除刚才待客不周的不良印象,最好是发动当地全体人马列队鼓掌吆喝,并对空鸣枪来公开迎接我们。他们围着我们绕圈子,骑着马在石头路面上往来奔驰,不断鸣枪。滚滚黄沙不断扬起,使我们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沙哑。

夜晚便在这些令人厌烦的俗务中展开。豪威塔特族的问题必须设法解决。入夜后,我们聚集在奥达的火堆旁,我花了数小时不断向这些被火光照得满脸通红的族人表达我的观点,竭尽所能地向他们委婉解释,有时他们听懂其中一点,有时又听懂了另一点(当他们听懂一句话时,很容易看到眼中的神采),有时则会误解我的意思,或是毫无反应,白白浪费宝贵的几分钟。阿布塔伊族的精神与体格一样坚强,但工作的压力早已使他们信念的热火燃烧殆尽。

因此,我们每天都很好过,毫不费力,体能毫无负担。风和日丽,草地上薄雾笼罩,阳光和煦,傍晚的凉意使行军平添一股奇特的祥和气氛。这个星期是属于初冬的暖和天气,日子过得像值得回味的惬意梦境。我只觉得非常舒适怡人,空气中充满欢乐,我的朋友们全都心满意足。这么完美的情况一定不会持久。不过眼前的祥和因为未受任何宗教期望的挑战,只加深了秋意的静谧。我觉得无忧无虑。这段日子几乎称得上是我有生以来心情最平静的时刻。

我们扎营用午餐及午休——士兵们一天必须吃三餐。这时警报忽然响起。一队骑着马与骆驼的不速之客由西方和北方出现,飞快包抄过来。我们抓起步枪。印度人已经习惯在瞬间应变,立刻架起机枪跨上骆驼备战。虽然置身于这开阔地带极为不利,不过我们还是在三十秒内部署出防御阵势。我的护卫队守在每个侧翼的前头,衣着光鲜亮丽,趴俯在灰色的矮树丛间,步枪紧贴在颊上。四组穿着卡其服的印度人握着机枪蹲在他们身旁。他们后面是阿里谢里夫的人马,谢里夫本人站在队伍中间,未戴头巾,眼光锐利,轻靠在步枪上。随后是骆驼队驱赶着坐骑到我们后方接受火力掩护。

我们听着隆隆炮声,于是告诉穆夫利赫,我们即将突袭德拉地区,也很希望他能率领十五个左右的族人骑骆驼同行。我们在未能取得豪威塔特族的协助后,决定暂时不要表明目标,以免这些伙伴鉴于前途堪虞而打退堂鼓。然而,穆夫利赫迫不及待而且欣然同意,并答应要带着族中最剽悍的勇士及自己的儿子同行。这个少年名叫图尔基,从前有一阵子颇受阿里谢里夫的宠爱。他们的坐骑互相嘶鸣,形影不离地四处闲逛,享受无声胜有声的默契。他是个白肤金发、外貌憨厚老实的男孩,大约十七岁,不高大但结实强壮,圆脸上长满雀斑,朝天鼻,上唇短缩,露出门牙,使嘴巴看起来像在生闷气,与带着笑意的眼睛不大搭配。

我们在废墟旁安顿下来。班尼沙赫族一座座黑色的帐篷在远处看来像散居山谷的羊群。一个传令要带我们到穆夫利赫的帐篷。不过,阿里要求先打听一个问题。费萨尔曾应班尼沙赫族人的要求,派遣一组比舍地区的石匠和凿井工人,将纳西尔与我在前往阿卡巴途中炸毁的水井重新砌好。这批工人已在拜尔待了好几个月,仍汇报说这件工作尚未完成,费萨尔指示我们要查询拖宕许久的原因。阿里谢里夫发现这些比舍派来的工人好逸恶劳,并逼迫阿拉伯人供应他们肉类与面粉。他对此提出质疑。他们支吾其词,但阿里自有主见,丝毫不为所动。于是穆夫利赫以替我们张罗一顿丰盛的晚宴来谢罪。我的手下兴奋地低声说道,他们看到他帐篷后面墓区的小丘上有人在宰绵羊。阿里谢里夫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谴责,直到菜肴端出来为止。米列夫一边听着他的责难,一边训诫那些黑人,同时叫仆人将他们带入废墟内施以惩处。他们面有愧色地回来,除吻手示好外也请求宽恕,于是双方人马握手言和,一起席地用大餐。

阿卜杜勒·卡德尔刚才忽然从宴席中起身,这种行为是中央沙漠的模式。这是半游牧民族之间习惯的礼仪,每个客人在吃饱后便自行退居一侧。在最北方的安那兹族人则会让陌生人自行进食,而且是在黑暗中进食,所以不用为自己的狼吞虎咽觉得羞耻。作风各有不同。不过对大多数部落民族而言,谢里夫的举止才是值得歌颂的王者之风。所以可怜的阿卜杜勒·卡德尔中途退席之举被视为失态。

贝都因人顿时为之瞠口结舌,直到穆夫利赫走上前来,半哄半骗地说:“真主保佑,快叫他住手,因为他既不会射击也不会骑马,如果他打中人,可要把我们今天的好运给搞砸了。”穆夫利赫是因为深知阿卜杜勒·卡德尔的“家学渊源”,才会那么紧张。阿卜杜勒·卡德尔的弟弟穆罕默德·赛义德曾在大马士革连续三次用手枪误杀朋友,这也算是一项世界纪录。当地的杰出战士阿里·勒扎曾说:“有三件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第一,土耳其赢得这场战争;第二,地中海变成平原;第三,我在穆罕默德·赛义德带着武器时与他同处一地。”

劳埃德将在此地与我们分道扬镳,返回凡尔赛,我们要求奥达支援一名向导带他穿越铁路。找人倒不成问题,最棘手的是坐骑,因为豪威塔特族的骆驼都在草原,而距离这片不毛之地最近的草原远在东南方外一整天的行程。我自己提供这位向导一峰骆驼,解决了这个问题。我选中的是高龄的加扎拉,它害喜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在远征结束前,它必然无法胜任快马加鞭的驰骋。所以,我将它交给拥有舒适鞍座且乐观开朗的索恩,借以交换他的骆驼,此举令豪威塔特人为之瞠目结舌。他们将加扎拉视为当地最出色的骆驼,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争取骑它的荣誉,如今它却被交付给一个小兵,这名小兵红扑扑的脸与因为眼球炎而红肿的眼睛,看起来像个泪眼汪汪的妇人。劳埃德说,看起来有点像被绑架的修女。看着劳埃德离去是件憾事。他善解人意,屡有妙计解难,总是殷殷祝福我们能达成目标。此外,他也是我们在阿拉伯遇到的人当中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几天来我们经常让心灵共同翱翔,天文地理无所不谈。他离开后,我们再度面临无止境的战争、蛮族、骆驼。

阿卜杜勒·卡德尔自行离去,我们则坐在帐篷口。帐篷的营火已如点点星辰般在黝暗的山坳处升起,像是与天上的繁星交映争辉。那是个平静的夜晚,偶尔传来狗儿的群起交吠,随着吠声逐渐平息,我们再度听到远方隐隐传来准备攻击巴勒斯坦的重炮闷响。

我们曾在两次危急时刻见识到他的胆识与忠心耿耿。他多少也沾染了父亲贪得无厌的恶习,不过他的好脾气弥补了这个缺点。图尔基处心积虑地想当个男子汉,一直想做一件足以让他在族中女孩面前夸耀的英勇事迹。他眉飞色舞地穿着我在晚宴时送他的新丝袍,没披上斗篷便在村内的帐篷间来回走了两趟,边走边数落那些在聚会时迟到的人,借此展示新装。

最后欢迎阵容总算告一段落,阿卜杜勒·卡德尔认为此时需要有人出面致意,而且他当仁不让。这时众人正对着阿里谢里夫叫道:“愿真主赐予我们的谢里夫无穷的胜利。”然后勒转马缰,到我身边来说道:“欢迎,劳伦斯,行动的先锋。”于是阿卜杜勒·卡德尔跨上马,坐在高大的摩尔式马鞍内,七位阿尔及利亚仆人在他身后紧紧排成直直的一列,然后他开始趾高气扬地缓步绕着圈子,嘶哑地吆喝着“呼,呼”,并拿出手枪胡乱对空放枪。

我逐渐地获得认同,不过直到近半夜仍争论不休,这时奥达举起拐杖喝令肃静。我们竖耳倾听,搞不懂到底出现了什么危险。过一阵子,我们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这种鸣响的节奏太模糊、太广阔、太徐缓,令耳朵一时无法察觉,听起来有如远方低沉的闷雷。奥达抬起憔悴的眼睛望向西方说:“英国人的炮火。”艾伦比将军正准备发动攻势,这助益良多的炮火声使我的论点无需再多费唇舌便拍板定案。

隔天早晨营区内的气氛融洽,一团和气。老奥达这次面临的困境已获得解决,他亲切地拥抱我,与我言归于好。最后,当我站到我那峰蹲踞着的骆驼旁边时,他跑出来,再度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他在我耳旁低语“提防阿卜杜勒·卡德尔”时,我感受到他粗糙的胡子拂过耳朵。我们有太多事要谈,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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