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废待兴,这一晚忙得晕头转向。我们概略性地分派职务(在匆忙中,经常所用非人),才使事情略具规模。斯特林和蔼亲切,休伯特·扬精明干练,柯克布莱德果决明快,全都敞开心胸大展长才。
我们仍有断粮之虞,征购物资也是当务之急。肖韦尔没有粮秣,又有四万匹马嗷嗷待哺,如果没提供他粮秣,他就要自己去找,如此一来刚点燃的胜利之火又要如风中残烛了。叙利亚的安危全系于能否满足他,而且他对我们也不会讲情面。
白日将尽,街上乱成一团。我们挑了一个工程师负责管理发电厂,并要求他无论如何晚上要让城里大放光明。让街灯重新亮起,是一切回归正常的最重要指标。电力恢复了,我们胜利后的第一个晚上秩序良好,主要得归功于全城能灯火通明。不过新警察也很负责尽职,许多较积极的族长也主动协助巡逻。
我们的目标只是先做好大构架,而不是搭盖扎实的建筑物。但效果出奇的好,当我在十月四日离开大马士革时,叙利亚人已经有可以实际运作的政府,而且这个政府虽然无外力协助,又因饱经炮火而满目疮痍,再加上有列强在觊觎,却仍能维持两年之久。
他在结尾时将声音压低两个音阶,几乎像在交谈,然后轻声加上:“他今天对我们很好,噢,大马士革的人民。”喧闹声静下来了,每个人似乎都遵从这召唤,在这光复后的第一晚前去祈祷。我则在这静得出奇的空当,看清自己的孤独,以及参与这场运动的无理——因为在所有听者中,唯有我觉得这件事很悲哀,那段词句了无意义。
货币问题很严重。澳洲部队抢走了数百万在此地唯一通行的土耳其纸钞,然后随手乱丢,使这种纸钞如今一文不值。有个骑兵请一个少年帮他牵马三分钟后,给了那少年一张五百镑的土耳其纸钞。休伯特·扬试着借我们由阿卡巴带来尚未用完的金币来解决货币问题,但新的物价必须重新订定,那又得有印刷机才行,而何时需要成立报社的问题仍悬而未决。此外,阿拉伯政府既然承袭土耳其政府,必须保存它的财库与财产的记录,包括人口的登记。然而原来那些官员都欢天喜地放假去了。
随后是赈灾工作。穷人已挨饿好几天了。仓库中抢救出来的粮食优先供应这些穷人,接下来便必须供应全体市民。再过两天城中就要断粮了,大马士革没有存粮。只要我们能恢复信心,沿路戒护,并以掳获的牲口来取代被土耳其部队带走的运输用牲口,要暂时向邻近村落购粮很简单。英军不会来分一杯羹。我们用自己的牲口上路,即我们的陆军运输工具。
稍后我独自坐在房间,想由当天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个头绪,这时祭司们开始在这座欢天喜地的城市明亮的街灯下,召唤信徒做最后的晚祷。其中一个声音特别甜美,由附近一座清真寺传入我的窗口。我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清晰听出他的召唤:“唯有真主是伟大的,我愿作证没有众神,只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来祈祷,来求平安。唯有真主是伟大的,没有神——只有真主。”
起义人士,尤其是成功的起义人士,难免都是难以驾驭的臣民,也是丝毫不懂得驾驭人的地方首长。费萨尔最遗憾的责任就是必须将替他打天下的战友摆在一边,由曾经对土耳其政府最有助益的人士取而代之。纳西尔的政治智慧不足以洞悉这一点,努里·赛义德则看得很透彻,努里·沙兰亦然。
他们不久就募集了一批核心幕僚,组成一个团队。历史告诉我们,这些过程单调乏味:任命、任职、分门别类的例行公事。首先是警察。我们挑出一个指挥官及一批助手;辖区分派完成;薪饷、申请装备、制服、权责划分;机器开始运作。接着是供水问题。水道因塞满人与动物的尸体而发臭,一个检验官与一批清洁人员解决了这个问题。戡乱时期的法令规章也已拟妥。
我们在讨论这些芝麻琐事的同时,还有一大堆当务之急待办。必须扮演这种角色,真是痛苦。另外,经过这么讨价还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进城时的兴奋也大为扫兴,就如我浇了肖韦尔一头冷水。英国在需要阿拉伯人帮忙时信口做出的空洞承诺,如今要兑现了,而且会让英国不知所措。然而,我替我们规划的目标已证明是正确的。再过十二个小时,我们便可高枕无忧,阿拉伯人的地位已稳如泰山,在进行即将展开的政治角力时,足以应付虎视眈眈的列强。
我说我要罢黜两兄弟,另外指派苏克里接掌他们的职务,直到费萨尔到达。我说我会做得委婉一点,免得伤了纳西尔的感情,况且如果有人抗命,我自己也没有兵力可以镇压。努里·沙兰问英军会不会来。我回答当然会,但遗憾的是他们来了之后或许就不走了。他沉吟半晌后说:“你放手去做,鲁瓦拉族人会支持你,马上就来。”他一说完,立刻出去替我召集他的人马。阿尔及利亚兄弟带着保镖来到我们约好的地点,眼露杀机。但是,他们在路上已看到努里·沙兰的大批人马,也是杀气腾腾。努里·赛义德带着正规军集结在广场上,我那支随时准备拼命的护卫队则在总督府的前厅待命。兄弟俩一看就知道没戏唱了,然而谈判过程仍相当火爆。
我以费萨尔代理人的身份,宣布废除他们的大马士革文人政府,并任命苏克里帕夏·阿尤比暂代军事总督一职,努里·赛义德担任部队的指挥官,阿兹米担任副官,贾米尔担任公安局长。穆罕默德·赛义德恶狠狠地斥责我是个基督徒,而且是英国人,他要求纳西尔支持他。
日常的粮食就得仰赖铁路,必须立刻召回铁路的相关人员回到原来的岗位。然后是电报。低阶幕僚人员可派上用场,必须先找个主管,也要派架线工人出去维修线路。哨站可以一两天后再设立,但是我们与英军的营舍必须先派卫兵站岗。此外,各行各业也要恢复营业,并要有可接受的货币。
我把话向传话的人说明白。他离去,几分钟后兄弟俩的一个表弟来了,满脸愠容,说他们已在路上。这是公然撒谎,但我回答,那就好,因为如果再半小时不到,我就派英军去找他们。他闻言匆匆离去,努里·沙兰淡淡地问我打算怎么办。
我们再回到市政厅,想找阿卜杜勒·卡德尔谈判,但他仍未回来。我派人去找他和他的弟弟,以及纳西尔,得到的是干脆利落的答复——他们在睡觉。我也早该蒙头大睡的,但我没这么做,我们四五个人到一家伧俗的餐厅囫囵吃了一餐,围着一张庸俗的黄金桌,坐的也是俗不可耐的黄金椅。
可怜的纳西尔,两边都是朋友,此时只能无奈地坐着。阿卜杜勒·卡德尔冲上前,对我恶言相向,激动不已。他似乎已失去理性,只是作宗教性的谩骂,所以我没搭理他。这更使他怒不可遏,猛地拔出匕首朝我接近。
接着是卫生设备。街道上一片狼藉,敌军撤退时抛下无数杂物、行李、车子、物资、尸体。土耳其阵营中流行斑疹伤寒、赤痢、癞皮病,许多患者在撤退时病死在途中。努里招募了一支收尸队,清理道路与空地上的死尸,并将他的医师分派到各医院,他还保证如果能找到药品与食物,明天就送过去。
我们分头工作。我们的目标是成立一个阿拉伯政府,有扎实的基础,而且有本土性,可以在承平时期善加运用起义的热忱与自我牺牲。我们必须留下旧政府中若干较高瞻远瞩的人士当基层人员,带领那百分之九十安于现状不会造反的人口,新政府也要借他们的安于现状来维系。
奥达快如电光石火,一转眼已朝他扑过去。老战神早上一架没打成,余怒未消,正巴不得能找个人出气,若有人能在此时此地让他泄愤,自然是不亦快哉。阿卜杜勒·卡德尔吓得龟缩不前了,于是努里·沙兰出面结束讨论,对着地毯(好庞大、好暴力的一张地毯)说道,鲁瓦拉族拥护我,不容置疑。阿尔及利亚兄弟一肚子怨气离开市政厅。有人劝我,应该将他们抓起来枪毙。但他们的区区伎俩实在吓不倒我,而且我也不想在阿拉伯人面前做出为防万一就下毒手的执政恶例。
其次是消防队。当地的消防车已被德军炸毁,军用品仓库至今仍在燃烧,有波及全城之虞。我们紧急招募来一批机工,受过消防训练的人员也被派往火场灭火。接着是监狱。狱吏与囚犯全都逃之夭夭,苏克里顺水推舟,宣布大赦,民事犯、政治犯、军事犯一律适用。市民必须缴械——至少不得携带步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