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布兹编号四〇五三一与四一二二六位置的霍恩比与爆破人员,随后前去炸毁编号D、E、F的桥,其余队伍则开始用午餐。午餐后,当阳光低垂,透过海市蜃楼仍有清晰的能见度,也就是归零后八时,大军将攻打“南方哨站”:埃及部队由东方,阿拉伯部队由北方,负责掩护的是装甲车上的长程机枪,与位于“瞭望岗”的布罗迪的十磅炮。攻下这座哨站后,大队再朝泰尔夏姆车站进军,这时布罗迪再转由西北方朝车站炮轰,空军同时(于归零后十时)由瓦地伦的平原起飞,前去轰炸,装甲车辆由西方逼近。阿拉伯部队跟着车队前进,皮克则率领骆驼部队由南方哨站下山。计划中指明,“于归零后十一时三十分占领车站”。不过事与愿违,因为土耳其部队不晓得有这么个计划,匆忙中提前十分钟投降,使这个不流血的计划出现唯一美中不足之处。
还在炸B号桥时,装甲车的机枪已开始朝“岩石哨站”的掩体扫射,这些以厚石墙围成的据点位于陡峭的山丘上,车辆无法上山。哈查亚早已就绪,此时更是摩拳擦掌,亢奋不已。土耳其兵被四挺机枪扫射得手脚发软,阿拉伯人才一开始冲锋,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投降了。这是第二颗蜜桃。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金兹河谷附近遇上那群印度兵,他们正在一棵树旁休息。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一年前,我们去炸桥,与哈桑·沙阿一起穿越原野,听着维克里机枪的扫射声,协助我们的人员将战利品绑妥。他们看起来仍与当时一样不善于骑骆驼,所以我们直到暮色降临才穿越铁路。
然而,马斯特的营区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野狗。我决定去找费萨尔。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路,太阳也逐渐高升。路上蝗虫充斥——虽然由远处看,它们振趐在空中成群飞舞的景色相当壮观。夏季已在不知不觉间降临,这是我在中东的第七个夏天。
我们一早便开着马力强大的汽车驶过细沙与打火石的平坦平原,前往慕达瓦拉探勘,一路驶来气派非凡,有如国王出巡,柔和的朝阳仍在我们身后的东方冉冉上升。我们靠近车站后,看见站内停着一部相当长的火车。是援军,还是要撤兵?不久后,他们以四尊大炮朝我们猛轰,其中有两尊是火力旺盛、准头十足的澳洲制榴弹炮。他们可以在七千码内弹无虚发,我们这时也只好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随后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到达我以前曾与查阿尔炸毁第一部火车的地点。我们将当时土耳其巡逻队曾用来午睡的大桥炸毁,随后再回到拉姆拉,沿路炸毁无数铁轨与桥梁,以确保能让交通瘫痪,让法赫里无法修复。这时费萨尔则派穆罕默德·戴兰去攻打我们与马安之间的各座车站,道内在一天后也加入他们的爆破行列。所以由马安到慕达瓦拉间绵延八十英里的铁路,以及其间的七座车站,全落入我们手中。这一役也使仍在死守的麦地那终告弃守。
泰尔夏姆车站的战利品十分丰硕,连阿拉伯人十有八九都心满意足。隔天早晨,只剩哈查亚与少数几人与我们继续推进。道内计划中的下一个目标是拉姆拉车站,但他仍未拟妥明确的攻击计划,因为这个据点尚未经过探勘。所以我们派韦德驾驶装甲车前往,另派一辆在后面接应。他悄悄开向车站,未发一枪一弹便进入车站前的广场,小心翼翼地避开遍地的地雷。
第三天的目标是慕达瓦拉车站,但我们兵力不足,不敢抱太大期望。阿拉伯人全都抱着战利品回家了,皮克的手下根本无法担当攻坚的重任。然而,慕达瓦拉仍有可能像拉姆拉一样,自乱阵脚,不战自败,所以我们当晚就睡在刚攻占的车站旁。精力充沛的道内派卫哨兵在外站岗,这些卫兵也和道内一样活力十足,他们模仿白金汉宫前的卫兵那一套,在我们就寝的临时总部前来回踢正步巡逻,待我醒后,才教他们如何在沙漠中担任警戒勤务。
我们的参谋群增添了一位由美索不达米亚调来的生力军,休伯特·扬。他是个极富军事素养的正规军官,身经百战,阿拉伯语也说得很溜。他此行的任务就是与我携手合作,联络各部落民族,使我们对付敌人的触角能更为宽广、更上轨道。我为了让他进入状态,放手让他自行召集扎伊德、纳西尔、莫祖克,前去截断由马安北向的八十英里铁路,我自己则前往阿卡巴,再搭船前往苏伊士,与艾伦比讨论后续行动。
我们接近时,听到由塞姆纳传来的枪炮声,于是许多部队缓缓爬上这座可监控马安的半月形小丘。显然我军已占领塞姆纳了,于是我们朝新据点骑过去。我们在平地上遇到一峰骆驼拖着担架,牵着骆驼的人指着后方说:“茂路德帕夏。”我赶忙冲上去,叫道:“茂路德受伤了吗?”因为他是我们部队中最杰出的军官之一,也是最忠贞不贰的战将,这么一个不屈不挠的爱国志士,实在令人敬佩。这个老将躺在担架上回答:“是的,劳伦斯大人,我受伤了,不过感谢真主,不碍事。我们已经占领塞姆纳了。”我回答我正要过去。茂路德虚弱地将身体撑起,几乎无法睁眼或开口(他膝盖上方的大腿骨已被炸碎了),但仍勉强地一再叮嘱我要如何防御山腰。
道内谈起他的计划后,更令我叹服。他已拟妥万全的作战计划,全是非常正统的军事术语,还将时间归零来安排一系列的行动。每个单位都有自己的任务:我们(装甲车队)在拂晓时将由占有地利的山头朝“平原哨站”发动攻击,乔伊斯与我上次挫败时曾坐在这座山头上苦笑;机动车队则打算在天亮前便“攻占车站”,并朝战壕发动奇袭;然后一号车与三号车将于归零后的一时三十分,前去摧毁作战图(缩尺二十五万分之一)上标示的A号桥与B号桥,其余车辆朝“岩石哨站”推进,在哈查亚族长与阿拉伯人的支援下展开攻势(归零后二时十五分)。
四月十八日清晨,贾法尔明智地决定不能再损兵折将,率领余众撤回塞姆纳的据点。他与土耳其部队的指挥官是大学老友,于是送了封劝降书,要求他们投降。对方的回答是很想投降,奈何上级有命,要求他们战到最后一枪一弹。贾法尔提议休兵,他们可以借机将子弹打光,但土耳其部队仍犹豫不决,到后来杰马勒帕夏又由安曼调来援军,重新夺回浙当,并派兵护送粮食与弹药到这座被围困的城内。铁路则瘫痪了数星期。
我搭车前去与道内会合。我对他这个正规军官开着装甲车这么复杂的武器打他的第一场游击战,觉得有点忧心忡忡。另外,道内也不会说阿拉伯语,他的骆驼专家皮克及军医马歇尔说得也不大流利。他的队上有英国人、埃及人、贝都因人,埃及人与贝都因人一向水火不容,所以我在半夜到他位于泰尔夏姆上方的营地,并自告奋勇地要当他的翻译。
梅纳德与我在随后的几天都在观察战情。阿布塔伊族人攻下车站东方两座哨站,萨利赫·谢费亚则掳获一挺机枪与二十名战俘,这些战果让我们得以在马安四周自由地活动。第三天,贾法尔的炮兵猛烈轰击南方山岭,努里·赛义德则率领一支突击队攻打车站,到达藏身处时,负责掩护他们的法国炮兵却停火了。我们在福特车上观察战情,这时努里一身英挺的戎装,还戴着手套,抽着白石南木烟斗,过来与我们碰头,并要求我们去找炮兵指挥官皮萨尼上尉,敦促他快点开炮支援。于是我们去找皮萨尼,却发现他垂头丧气地搓着手。他的炮弹都打光了,他说他曾一再要求努里别挑这个弹尽援绝的节骨眼发动攻势。
我在此与那群印度兵分道扬镳,因为我觉得急躁不安,在夜色中赶路或许可以使我心情平静些,所以我们摸黑前往欧德罗。到达山头时,注意到左边有火光不断冒出,应该是由浙当发出来的。我们勒住缰绳,聆听低沉的爆炸声。有一股火苗蹿出,越来越猛烈,后来分成两道。或许是车站失火了,我们加快步伐去向马斯特打听消息。
我们发动劳斯莱斯汽车,阿拉伯人跨上骆驼,皮克的手下如今胆子也壮起来了,奋不顾身地往前冲,几路人马疯狂地奔向车站会师。我们的车队拔得头筹,我抢下车站中的钟,是大马士革制的黄铜精品,第二个弟兄抢到剪车票的打孔器,第三个抢的战利品是盖车票用的戳章。惊惶失措的土耳其兵愣在一旁,也显然有点不满,没想到我们只顾着抢东西,把他们冷落在一旁。
费萨尔向我打听塞姆纳与贾法尔的消息,我将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他,并转述努里的意见及情势的展望。努里曾向我抱怨,阿布塔伊族人整天闲散,无所事事。奥达否认他的这种说法。我想起我们首度去攻打阿巴里森时,奥达因我的激将法愤而冒死冲锋。费萨尔还是首次听到这则轶事。我提起此事,深深触痛奥达的痛心事。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今天已经奋勇作战了,只不过情势不利于部落民族的作战,我仍继续与他抬杠,于是他愤愤不平地掉头走出帐篷。
英军在安曼溃败的消息,费萨尔已由道内处知道得比我还详细。他也听说了当地天气恶劣,情况纷乱,以及艾伦比快刀斩乱麻、当机立断地下令撤军。这是明智的决定,虽然令我们很难堪,但已使损失降到最低。乔伊斯住院,此刻正在康复中;道内正在圭威拉待命,准备率领全部机动车辆倾巢而出,攻击慕达瓦拉。
接下来是大部分人的空当,但霍恩比则仍有事待办,我也以助理工兵官的身份助他一臂之力。我们开着劳斯莱斯车沿铁路而下,车上载着两吨炸药,我们走到哪里炸到哪里,桥梁与铁轨齐飞。车上的士兵负责掩护我们,有时候他们也躲在车上找掩护,以免被漫天呼啸飞舞的碎片击中。有一块二十磅重的打火石飞坠在机枪座上,所幸只把枪座撞凹了,没任何伤亡。众人纷纷利用机会在爆破时拍照留念。这真是场豪华的战斗,有这么壮观的爆破,我们自得其乐。悠闲地用过午餐后,我们前去观看“南方哨站”的攻防战。这个据点也准时地攻了下来,但与原先构想不尽相符。哈查亚与手下由于太过激动,根本无法像皮克及埃及部队般互相掩护逐步推进,反倒将之当成是障碍赛跑,骑着骆驼爬上那座小丘,直奔战壕。土耳其部队早已兵困马疲,见状后厌烦地投降了事。
我们到达时,土耳其部队正在朝山头胡乱炮击。努里·赛义德接掌茂路德的职务,正在指挥作战。他冷静地站在山头。大部分人在炮火下,说话速度总会比平常快,并装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努里却是炮火越猛烈,他越冷静,扎伊德则会越来越不耐烦。
所幸道内接纳了我,并带我到他的战线巡视。场面相当壮观。机动车辆整齐地排列在一处,装甲车辆排在另一处,卫兵与哨兵都已各就各位,机枪也已就绪,连阿拉伯人也隐身在山后一处战术据点,充当后援,但让人完全看不到也听不见。哈查亚族长与道内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竟然让他们乖乖地留在指定地点待命。我看得咋舌不已,几乎脱口说出“如今万事俱备,只欠敌人了”。
这期间埃及军官找到一间完整无损的仓库,于是派了一队卫兵看守,因为他们也闹缺粮。哈查亚那批贪得无厌的手下,此时抢得意犹未尽,而由于他们并不认为埃及部队有权与他们瓜分战利品,双方展开火并。不过我们居间斡旋,最后敲定先由埃及部队取走他们需要的口粮。随后则是各展所长的你争我夺,库房墙壁差点被挤破。
车站已经关闭了。韦德朝门窗扫射一排子弹,没任何动静,于是下车搜查,发现车站内空无一人,却堆满令人垂涎的食物,足以让哈查亚及几位仍忠心耿耿继续跟我们推进的贝都因人不虚此行。随后我们又炸毁数英里长的铁轨,直到认为所造成的破坏足以让土耳其最大的修护队忙上两个星期,这才歇手。
然后便是当天的重头戏了:进攻车站。皮克由北面进军,他数度挺身暴露在枪火中指挥手下前进,次数不多,因为他们并不是想抢功的勇士。布罗迪仍然依他平日的水准精准地朝那些据点猛轰,这时飞机也已残酷无情地如秃鹰般在上空盘旋,并朝战壕内投弹。装甲车在炮弹扬起的阵阵浓雾中挺进,一排土耳其兵也垂头丧气地举着白旗,由烟雾中走出来。
我们一时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员再由车站旁冒着枪林弹雨冲回来。沿路都是穿着卡其服的伤兵,肢残臂断,眼神因痛苦而更为锐利,以谴责的眼光瞪着我们。他们血肉模糊的身体已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可冷静地思考,却听不到声响。我们因为知道我们已失败而暂时失聪了。
没过多久,贝都因人狂啸一声扬长而入,展开他们有史以来最疯狂的掠劫行动。车站内有两百支步枪、八万发子弹、无数炸弹,以及堆积如山的粮食和衣物,每个人都抢得不亦乐乎。一峰骆驼在进入车站的调车场时不幸踩到地雷,引爆后造成一场虚惊,原本喧嚷的场面更是乱成一团,他们以为布罗迪还在对车站开炮。
午后当地一片死寂。双方都不再胡乱开炮。他们告诉我,费萨尔已移防至乌黑达。我们涉过小溪,到达茂路德疗伤之处,满脸红胡子的医生马哈茂德说,他认为茂路德应该可以不用做截肢手术便能痊愈。费萨尔就在山顶上,背光而立,阳光照得他修长的身影旁出现一团光晕,系着蚕丝头巾的头上也笼罩着金光。我让我的骆驼跪下,费萨尔伸出双手叫道:“天啊,你可好?”我回答:“赞美真主。”然后他招呼我进他帐篷内交换情报。
我不客气地问道内:“哈查亚能弄懂这套计划吗?”道内告诉我,哈查亚没有表可以对时(道内顺道说︰“对了,老兄你的表现在是否也该戴上了?”),所以在车队往北推进时就跟着前进,然后再依实际传达的命令展开行动。于是我告退,躲起来睡了一个小时。
我问贾法尔在何处,努里说他应当在午夜时开始攻击浙当。我告诉他看见火光之事,显然已奏捷了。正觉得欣慰时,贾法尔的信差到达,报告已掳获敌军与机枪,车站与三千条枕木都已被烧毁。这是大功一件,足以使北方铁路瘫痪数星期。然后努里告诉我,他在昨天拂晓时突袭贾迪哈吉车站,并将之夷成平地,还摧毁了五座桥梁与一千条枕木。显然南方的铁路也已瘫痪了。
事后我们才知道,步兵表现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高昂斗志,在机枪的掩护下充分利用地形地物,奋战不懈。由于他们自动自发地冲锋陷阵,所以只折损了三名军官。马安之役让我们了解到,虽然英军攻势受挫,阿拉伯部队仍可独当一面。这使我们在研拟计划时更能灵活调度,所以这场失败也因祸得福。
天亮时,我们看到装甲车已悄悄接近仍在睡梦中的战壕,土耳其部队惊惶失措,吓得高举双手走出来,行动简单得像在摘取成熟的蜜桃。霍恩比率领两部劳斯莱斯汽车上阵,在A号桥上安置一百磅炸药,将之炸得碎如齑粉。我与道内威风凛凛地坐在第三部车内督阵,这轰然巨响差点将我们震出车外,于是我们跑过去,教霍恩比如何炸涵洞才能节省炸药。接下来的几座桥也依序被炸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