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致空手而返,我派萨利赫及其他族长到村中散播谣言,虚报我们的兵力,并说我们是费萨尔大军的先锋队,打算在下个新月时攻击安曼。这是土耳其兵最怕听到的传言,是他们认定我们会发动的战役,也是最令他们胆战心惊的攻势。他们如临大敌一般派骑兵到慕亚加尔,在村民口中证实这个揣测,因为山顶上有无数空罐头,路上也有无数车辆驶过的痕迹。胎痕多得吓人!他们被吓坏了,我们兵不血刃便使他们一个星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炸毁桥梁,或许可以两个星期高枕无忧。
第二天,我们不疾不徐地走到阿兹拉克。我们翻越最后一道熔岩山岭,看见美仑美奂的梅贾柏墓园时,我与手下趋前勘察,一来是防止在此地发生意外,再者也想趁其他人赶上前,再度体验一下天地悠悠的感受。这些士兵看起来安全无虞,使我担心阿兹拉克会丧失它的珍奇,在与世隔绝一千年后又被拉回现实生活。
手下听到要打退堂鼓,纷纷表示不满。他们希望借着这次长征扬眉吐气,也急着想告诉那些对他们的能力存疑的埃及人,他们真的完成任务了。
他们匆匆喝完茶(因为日渐西沉,我们还得赶五十英里路),将茶渣倒在地上,茶水滴落沙面后,马上像水银般渗入,在沙上留下一个个小洞。我们驶过已荒芜的铁路直抵阿巴里森,乔伊斯、道内、休伯特·扬都在,他们说一切顺利。事实上,准备工作皆已就绪,于是他们分道扬镳,乔伊斯前往开罗看牙医,道内到总部向艾伦比汇报我们士气高昂,而且都很听话。
我全神聆听他们在身后发出的声响,结果连自己也在哈地及拜尔间迷了路。然而,我们仍借着星光引路,直走到黎明(手下们必须到拜尔用餐,因为他们的口粮昨天就吃光了)。天亮时我们置身于一座林木茂盛的山谷中,无疑是拜尔河谷,可是我偏就无法确定我们到底在水井的上游还是下游。我向巴克斯顿与马歇尔坦承自己的错失,我们漫无目的地四处走了一阵子,幸好遇上在沃季时的老盟友萨吉尔·伊本·沙兰,他替我们指点迷津。一小时后,骆驼部队已有新口粮,回到他们在井边的营地,还发现深谋远虑的埃及医官萨拉马算准他们今天会回来,所以已先将水汲到蓄水池中,足以让半数的骆驼立刻畅饮一顿。
巴克斯顿也同意。我们决定鸣金收兵,立刻撤离。这时有更多飞机已从安曼起飞,由慕亚加尔往北巡逻,在各山区寻找我们的下落。
我决定搭乘装甲车进入阿巴里森,因为巴克斯顿此时已到达熟悉的地形,有老朋友照料,无需我的协助。所以我们这辆前导车沿着陡坡高速驶入杰佛平原,并以时速六十英里高速穿越。车后扬起一道滚滚黄尘,使我们看不见身后的另一辆车,到达平原的南端时仍不见它的踪影,或许是轮胎出了状况,于是我们坐在原地等,回头望着悬浮在半空的海市蜃楼。淡蓝色天空(越高处,颜色越蓝)下的深色海市蜃楼千变万化,使我们一再误以为友车已经来临。最后,总算有一个黑点穿透这灰蒙蒙的热雾,后头还拖曳着一长条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尘土。
我们在中午时心情沉重地进入慕亚加尔,藏身于罗马神殿下。瞭望队戍守在山头,隔着已收割的平原监视着汉志铁路,用望远镜看过去,山坡上的灰色石头像是一群群放牧的绵羊。
我们的车子停了许久,在等待时,有人吸出汽油,在一座小丘上煮茶给我们喝——军用茶,溢满的茶叶像洪水般,加奶粉后呈黄色,很适合解渴。我们在喝茶时,另一辆车也驶过来了,并告诉我们刚才高速穿越平原时,车子出了点小毛病。我们请他们喝茶,同时取笑他们以油污的手擦拭尘垢满布的脸。他们看起来像老头子,眉毛、睫毛,还有脸上的毛细孔全呈土灰色,只有在汗水流过处才会冲洗出一道道沟痕,露出红色的皮肤。
问题在于攻下这座桥要花多少代价,或者说这座桥值得折损多少英军的性命,因为巴塞洛缪要求我们不得让这支部队造成伤亡。
阿兹拉克也是个名闻遐迩的胜地,被称为“绿洲之后”,比阿姆陆还美,草木扶疏,流水潺潺。我已答应到时候每个人都可以洗个澡。英军自从离开阿卡巴后便不曾洗澡,对于能痛快地洗个澡,简直是望眼欲穿。在抵达阿兹拉克之前,阿姆陆也是不错的栖身地。他们惊奇地问我厅堂壁画中那些加萨尼的国王是何许人,我勉强还可以告诉他们这些国王的生平事迹及惨烈的战役,但那段辉煌的岁月似已久远了。
第二天和前一天一样,队伍稳定地推进了四十英里。隔天便是发动攻桥战役的最后一天了。我从行李队中抽调出半数的手下,让他们先出发,到山头找伏袭的据点。一切按计划进行,但我们并没能出奇制胜,因为在上午九点左右,快到慕亚加尔时,我们已看到先遣的伏袭队,于是满怀希望地迈开大步前进,这时一架土耳其飞机由南方飞来,从我们队伍头上飞过,再往前飞往安曼。
我们召开紧急会议。飞机或许看见我们了,也可能没看见。最严重的情况也不过是让守桥的卫兵提高戒备,我对此并不担心。土耳其兵会以为我们是要前往安曼进行第三度突袭的先遣部队,所以很可能将部队往安曼集结,而不是将安曼部队分散至各地。巴克斯顿的手下能征善战,而且他已拟妥万全之计。胜利如探囊取物。
我们在夜深后才往五十英里外的阿兹拉克推进。我们苦中作乐,将这次突袭当成远足,聊起罗马时代的遗迹,及加萨尼王朝的狩猎区。骆驼部队曾受过夜训,走夜路几乎已成习惯,如同白昼,也不会在夜色中迷路。今晚月色皎洁,我们直走到清晨月残星稀,半夜曾经过喀兰内孤零零的宫殿,但也懒得转进去一窥堂奥。这也要怪月亮,因为月华将大地照得白如霜雪,我们的心境也随之冷静如冰,所以只愿静静地坐在鞍座上,就是静静地坐着。
巴克斯顿的手下在将桥炸毁后,无法像一群鸟般自己找路回慕亚加尔。在夜战时,总会有些人被拦截而阵亡,我们势必得等他们,也可能因而折损更多人。整场战役下来可能要折损五十人,而我认为那座桥的价值不超过五人。炸毁这座桥的目的是要造成土耳其的恐慌,使他们在我们的长征队于八月三十日朝阿兹拉克进军前,不会试图来攻击我们。今天是二十日。在七月时,他们大举来犯的危险性似乎迫在眉睫,而今这危机已快解除。
到下午,我们疲惫不堪地到达库塞勒阿姆拉,此地是俗称“牧人王朝”的埃及希克索斯王朝国王哈里斯的狩猎行宫,这位国王一向赞助诗人不遗余力,行宫与四周挹翠的林木相映成趣。在凉爽的薄暮时分,巴克斯顿将总部设在行宫的大厅,我们则研究着斑驳的壁画,但只是笑闹着而不是肃穆瞻仰。手下有些人在其他房间里安顿下来,大部分人则与骆驼栖身于树下睡午觉。敌机没发现我们——我们藏身于此,他们无法找到。我们由拜尔带来的水闷过几天后,味道已经浓得令人不敢领教了。隔天我们便要前往阿兹拉克,将有新鲜的水可畅饮。
我们派手下的农民到山下的农村打听消息,并警告当地居民不要出门。他们回来后说,情况对我们不利。打谷场上站满了土耳其兵,因为土耳其收税人员正在这批骑骡步兵的戒护下,核算今年的收成与税收。这支部队共有四十人,分成三队,今晚将分别寄宿在距离大桥最近的三座村落中——我们非得经过这些村落不可。
然而,这两种担心其实是杞人忧天。阿兹拉克并没有阿拉伯人,和以前一样美,而且在稍后我们白净的身体在它波光粼粼的池水中游泳时,变得更加美不胜收,清风徐徐拂过芦苇,使戏水的嬉闹声显得格外嘹亮。我们挖了一个大洞,将火药埋在里面,以供九月进军德拉时使用。然后便四处徜徉,采收树丛间的艳红色野果。我手下称这种野果为“谢拉雷特葡萄”。
第三天我们再行经阿马里,穿越杰夏,到达我已渐渐熟悉的施来苏克瓦特附近。我们进入哈地时觉得相当自在,也决定夜间行军,手下们在我身后高声喊口号。“我们吃得好不好?不好。”“我们有没有精神?有。”喊累了后,我可以听到他们绑在鞍座上的装备叮当的碰撞声——他们总共有十一或十五件装备,全塞在宽大的阿拉伯制鞍袋中,上路时抛到鞍座上。
那是格林希尔跟上来了,他高速穿越热气,使车壳热得发烫,当车子在柔软的热沙面晃动时,他的手下常会烫伤裸露的手臂及膝盖。
我们在此地逗留了两天,此地的池水令人心旷神怡。巴克斯顿与我同去古堡寻幽访胜,我们造访了戴克里先与马克西米安的祭坛,打算替英王乔治五世美言几句。但闲情逸致先是被灰苍蝇搅得心浮气躁,随后更因一件意外而破坏无遗。一个阿拉伯人在古堡的水池中射鱼,结果步枪不慎落地走火,打死了原属苏格兰骑兵的罗恩中尉。我们将他埋在梅贾柏墓园,我一直很羡慕这片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
那支骑骡步兵的出现意指我们在撤退时将有后顾之忧。骆驼部队必须在距离桥梁大约一英里处便跨下骆驼(他们那些聒噪的骆驼)徒步前进。攻击时造成的骚动必会惊动邻近区域,更别提火药炸桥时的轰然巨响。村中的土耳其巡逻队或许会撞见我们拴骆驼的位置——那我们就惨了——或者,至少在我们撤离时会沿路拦截。
一开始我担心会遇上阿拉伯土匪,他们或许会分不清敌我而攻击骆驼部队,所以我派手下在前方半英里处打头阵。我们一路走着,渐渐能辨识夜鸟,它们由我们脚下振翼飞起,数量极多,身影乌黑又庞大。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到后来整个地面似乎全挤满鸟禽,群起飞舞时,像是一大团羽毛在风中无声地打转。它们疯狂地在空中穿梭而过,令我头昏眼花,数量之多令我的手下恐慌不已,他们取出步枪,朝展趐而过的黑影不断地开枪。走了两英里路,夜空才再度开阔。最后我们躺在浓郁的苦艾丛中酣睡,直到被太阳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