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略上,我们的任务是守住乌姆泰耶,由此可掌控德拉的三条铁路。如果能再守住一个星期,即使艾伦比的援军没来,我们也可以困住土耳其部队。然而在战术上乌姆泰耶却是个危险的据点,如果只有正规军,没有非正规部队在外面协防,是无法守住这个据点的,而如果无法取得空中优势,不久非正规部队就会一哄而散。
萨蒙德与博顿都是勇于尝试的人。于是他们研究如何利用DH.9型与亨德里—佩奇型运输机送零件与汽油过去,艾伦比则坐在一旁带笑聆听,深信必有办法排除万难。他与空军的配合相当有弹性,联络的通道也极为畅通快速。英国皇家空军在土耳其部队撤退时,将他们打得抱头鼠窜,并炸毁电话与电报的联络站,拦截他们的补给车,也成功驱散他们的步兵。
我们孤立无援,险象环生,然而,还是化险为夷地回到乌姆泰耶,向乔伊斯汇报已成功打烂一架飞机。我们让土耳其人知道,那架飞机已不堪使用,而且德拉也随时会遭到装甲车突袭。稍后,我躺在一辆车子的影子下睡觉。沙漠里所有的阿拉伯人,以及土耳其飞机的空袭,都无法吵醒我。在出任务时不觉得累,此时我们已有惊无险地完成第一回合的任务,我必须好好休养生息一番,使脑筋清醒,再思索下一步行动。所以我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下午。
土耳其最少有九架飞机。我们的营地距离他们的机场十二英里,在空旷的沙漠中唯一的水源附近,有大批的骆驼及马匹必须放牧。土耳其飞机的空袭已使担任我们眼线的非正规军遑遑不安,不久便会作鸟兽散,各自打道回府,我们的优势也将因而结束。掩护我们得以免于受德拉突袭的第一座村落泰夷伯也将会变节——它如今不断遭到炮击,无力招架。我们若想继续留在乌姆泰耶,便得设法安抚泰夷伯。
所以,我改而向乔伊斯建议,派埃及部队与廓尔喀人回阿卡巴。另外也请他借我一部装甲车,与他们一起到铁路,也就是他们的第一站,看能否设法加以破坏。我们去找纳西尔与努里·赛义德,告诉他们我会在二十二日搭战斗机回来,让我们能拥有侦察机与轰炸机。这期间我们先拿钱给泰夷伯,弥补他们被土耳其轰炸的损失,乔伊斯则在乌姆泰耶与乌姆索拉布两地准备妥飞机场,以供我带空军回来时降落。
有些敌军骑着骆驼往南走。我们朝他们开枪,然后那列火车也以最快的速度折返,想避开皮克的攻击。我们与火车并肩而行,并用机枪朝它扫射,这时朱诺打出一枚绿色曳光弹,划破夜空。虽然枪声隆隆,火车引擎声也震耳欲聋,我们还是可以听到土耳其士兵被曳光弹吓得高声大叫,胡乱开火。这时我们庞大的装甲车忽然停了下来。一发子弹打穿油箱,那是这辆车唯一没加铁皮防护的要害。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才将破洞塞住。
无论是在乌姆泰耶或乌姆索拉布,我们若想安全无虞便得掌握主动权。德拉方面由于农民的信心已动摇而暂时无法行动,只剩汉志铁路。在一四九公里处的桥梁即将修妥,必须再度加以摧毁,且一并破坏南方的另一座桥,使想前来抢修的火车无法到达。温特顿昨天曾去探勘,知道破坏第一座桥需要有足够兵力与枪炮,第二座桥则必须采取突袭。我于是去找护卫队,看他们能否在与我前往阿兹拉克的途中,顺道将这座桥炸毁。
我们匆匆经过那段坎坷难行的路面。一架飞机在上空盘旋,向炮兵汇报我们的位置,所以我们走到哪里,炮弹就跟到哪里。我们加快步伐,并将队伍散开。这时那架飞机突然转向,朝铁路飞去,而且似乎降落了。巨炮又蒙中一枚,炸死两峰骆驼,但随后便失去准头,再经过约五十发炮弹后,我们便不再受威胁。他们转而朝泰夷伯发泄怒气。
艾伦比告诉我他的下一个步骤。有历史意义的巴勒斯坦已是囊中之物,溃不成军的土耳其部队逃窜到山中,希望能借此躲过追击。休想!巴塞洛缪与埃文斯已准备再展开三路进军:一路穿越约旦到达安曼,由柴特率领新西兰部队执行;一路穿越约旦到达德拉,由巴罗率领印度部队执行;另一路穿越约旦到达库奈特拉,由肖韦尔率领澳洲部队执行。柴特攻下安曼后就留在原地;巴罗与肖韦尔则乘胜追击,直捣大马士革。我们要协助这三路人马。我不可以擅自进军大马士革,必须先与其他人马会师。
天亮时乔伊斯突然出现。他决定趁此空当到阿巴里森协助扎伊德与贾法尔朝马安进军,并向班尼沙赫族推荐霍恩比。然后由巴勒斯坦来的飞机到达了,我们也听到艾伦比连战皆捷的喜讯,他已将土耳其部队打得节节败退。局势已大为好转,得赶忙向费萨尔传捷报,并建议他趁机发动全面起义。一小时后,我已安然到达巴勒斯坦。
早餐已就绪,这是我们好几天来首次有像样的一餐可吃。所以我们坐下进食,乔伊斯边吃边谈他在路过泰夷伯时,当地居民朝他开枪,或许是向他抗议,他激怒了土耳其这么一窝黄蜂后又一走了之。
乔伊斯这时正在乌姆泰耶,听到炮火声,赶出来迎接我们。他高大的身影后面挤满豪兰各村落与部落的居民,来此向我们表示效忠。我将这些访客塞给纳西尔应付,他气得不停咒骂,然后我去找乔伊斯和温特顿,告诉他们那架飞机降落之事,并建议他们趁它还在地面,派一部装甲车前去将它击毁。这时又有两架敌机出现,也在同一个地点降落。
不幸两架逃脱的飞机已飞至德拉,再一肚子怨气地飞回来找我们算账。其中一架技巧奇差,在高空投弹,弹着点离我们老远;另一架则低空仔细瞄准后才朝我们投弹。我们在散石堆间牛步前进,弹着点越来越近,我们觉得像是罐头内的沙丁鱼,毫无招架能力。有一枚炸弹的碎片穿过车子缝隙飞入车内,造成我们皮肉擦伤;另一枚炸掉一个轮胎,车身差点翻覆。
艾伦比的总部有如人间天堂:凉爽,通风,粉刷得一片雪白,没有苍蝇,屋外的树林间风声瑟瑟,悦耳无比。我觉得有点心虚,在这里享受白色餐巾、咖啡、勤务兵侍候,而弟兄还在乌姆泰耶像蜥蜴般趴在乱石堆间,吃没发酵过的面包,等下一架飞机来轰炸。我看着阳光由叶隙间筛透,在地面撒满菱形光点,不禁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久居于不毛的沙漠,花草似乎会令人不自在,遍地的繁花嫩叶也变得无比庸俗。
我们在天亮前回到营地,躺平准备睡觉,这时铁路的方向传来隆隆巨响,一枚炮弹落在我们正在酣睡的大队人马旁边。土耳其已派一部装甲火车运来一挺巨炮。我这时困得要命,如果只有自己,宁可冒险留在原地继续睡觉,但部队已睡了六小时,因此起床上路。
第三架飞机仍未发动。我们逐渐接近,那架飞机的驾驶员与瞭望员则气急败坏地想发动,最后终于因为我们的火力太过猛烈,只得躲入铁路的战壕中。我们朝机身发射一千五百发子弹(当天下午敌人将它一把火烧了),然后折返营地。
我迷路了。我们在迷宫似的山谷中走了三小时,找不到铁路,找不到埃及部队,也找不到出发地点。最后我们看到前方有火光,于是趋前探查,结果发现已经走到马弗拉克前头了。我们赶忙回头找地方藏身,这时听到一部火车隆隆驶出车站,往北开去。我们一路跟过去,打算在它到达那座已被炸碎的桥之前将它拦下,不过还没追上,前方已爆炸声大起,是皮克引爆了三十枚炸药。
再加上他们意气消沉,使我们心情更是沉重。到最后,纳西尔拉我到一旁,低声说他们会如此怨声载道,一定有人居间教唆。于是我派护卫队中的农民混入那些村民当中,打听消息。据他们的汇报,似乎是乔伊斯昨天率领装甲车队回来时,路过泰夷伯这座村落,惊动了他们,村民担心我们撤退时他们会首当其冲。
当晚的爆破行动真是乱成一团。我们在日落时出发,开抵一座开阔的山谷,离铁路三英里远。马弗拉克这方向可能会对我们造成威胁,所以我搭装甲车,朱诺搭福特车,守住这方向以防敌军擅动。埃及部队则直接到铁路进行爆破。
然而,克莱顿、迪兹、道内等人,以及空军的幕僚人员,都极为亲切。对我这个长期紧张疲惫的人而言,总司令的开朗与充沛活力更令人如沐春风。巴塞洛缪忙着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解释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我在一旁提供敌情,因为我就是他最好的情报官。他也使我明白无论我们在乌姆泰耶会出什么状况,我方都已胜券在握。然而我觉得,阿拉伯人手中似乎掌握了一个选择权,可以让这场胜利仅成为一场胜利,或者,他们可以再冒个险,使这场胜利一战定江山。我这么说,并不是他们真的有此选择权。不过,当一个人的身体与心灵都像我这般又累又烦时,便会本能地寻找避险之道。
两位空军主管随后转头问我,是否有足够让载满补给品的亨德里—佩奇机型运输机降落的机场。我曾在停机坪见过这种庞然大物,但仍然毫不迟疑地答“有”,不过也建议他们最好派个专家明天与我搭布里斯托战机同行,以便确认。他可以在中午前回来,然后在三点时亨德里—佩奇机便可以出发。萨蒙德站起来:“没问题,长官,我们会张罗一切。”于是我去吃早餐。
我招来阿齐兹,两人立刻经过一片满地碎石的熔岩区,前往泰夷伯。他们的长老正在族长的茅舍中开秘密会议,我们不请自来地走进去时,他们刚在讨论该派谁去向土耳其求饶。他们以为自己的秘密会议神不知鬼不觉,所以我们的现身令他们大为惊慌失措。我们天南地北地与他们胡扯了一个小时,谈农作物与农地价格,还喝了些咖啡,然后起身离去。我们一走,他们又开始叽里呱啦地争论起来。不过此时他们这些骑墙派已偏向我们这边,而且也没有去找敌人。第二天,他们因为坚决与我们站在同一阵线而饱受土耳其轰炸。
我们驶着车子无声无息地沿谷口潜行。在距离铁路两千码处,山谷展开成平坦的草地,草地的另一头就停着三架飞机。我们见猎心喜,赶忙往前冲,却见前头有一道大水沟,河堤又是已龟裂的泥土,无法通过。
艾伦比已经安排妥后天会派一架新飞机到阿兹拉克,显然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请他再提供空军支援。我认为最好是亲自去找他谈,我可以在二十二日折返。乌姆泰耶可以撑到那时候,因为我们可以转移阵地至另一座罗马人留下的村落乌姆索拉布,使敌机暂时找不到我们的踪影。
我们匆忙沿着土堤以对角线前进,直到距离飞机仅一千两百码。这时两架飞机发动了,我们开火,并继续往前接进,但它们已完成滑行,升空扬长而去。
情况不大对劲。他们个个两眼通红,畏首畏尾,全身发抖。最后我才知道,我不在时查基与阿卜杜拉及其他族长因为那些队员在尼西贝抗命不上阵,狠狠毒打了他们一顿。他们有权这么做,因为我自从在塔菲拉后,便将护卫队的管教交给队上自行处理。然而经过这么一顿重罚,这些队员已派不上用场了。他们因贪生怕死而受罚,但被罚的队员中较强悍的,或许会因而更目无法纪,在一旁目睹用刑的队员,也可能同样因愤愤不平而犯错。如果当晚出任务,他们或许会因一时冲动,对我、对他们、对敌人都造成危险。
早餐用毕。我们想征求一辆装甲车志愿前往侦察敌机。每个人竞相奋勇争取,令我感动得为之哽咽。最后乔伊斯挑出两辆车——一辆给朱诺,一辆给我——我们走了五英里,到达一座山谷。飞机就停在谷口。
我向他说明战情,以及由于缺乏空中优势而窒碍难行。他闻言后按铃,几分钟后萨蒙德与博顿来与我们会商。他们的飞机在艾伦比的计划中不可或缺,而且也已完成任务(艾伦比用兵如神,无论是步兵、骑兵、空军、海军、装甲部队、骗敌战、非正规部队,全都运用自如),如今天空中已无土耳其飞机——我赶忙插上一句:我们这边的战线除外。那更好,萨蒙德说,他们可以派两架布里斯托战机到乌姆泰耶供我们调遣。我们可有飞机零件?汽油?一滴也没有?那要怎么送过去?只能用空运?一支自给自足的空军战斗部队?没听过!
当晚营区不停地拥入这些访客,失魂落魄地向我们哀号请命。他们以农民惯有的模式,抓住我们的手啜泣,声称我们是至高无上的主人,他们是最谦卑的仆人。或许我们招待他们的态度不像以前那么热烈,不过,他们使我们整夜不得安睡,也算是报复了我们的招待不周。我们的神经已紧绷了三天三夜:思索、指挥、行动,如今,正想好好休息一番,实在不想再将第四个晚上也耗在虚应敷衍的交朋友上。
然后我们沿着一片死寂的铁路,到达被炸毁的铁轨与涵洞处,不过没发现战友。所以我们再往后退一英里,就地扎营,在天亮前我总算好好睡了三个小时。一觉醒来精神百倍,也认出身在何处。或许昨晚只是因为连续五天没睡好,我才神志不清迷路了。我们加速赶路,追上埃及部队与廓尔喀人,在下午到达阿兹拉克。费萨尔与努里·沙兰焦急地等着听我们的消息。我们逐一向他们说明,然后我到临时搭起的野战医院找马歇尔。他在此细心照料所有的重伤官兵。伤兵人数远低于他的预期,所以他还可以挪出一张担架让我当床铺。
然而,纳西尔和我似乎与美梦无缘。我们在尼西贝所引爆的轰然巨响,与在穆宰里卜引燃的熊熊烈火一样,让我们威名远播,还没睡稳,无数访客已由四面八方前来,找我们讨论最新局势。他们都听说我们只是四处掠劫,但不占领攻下的据点;还听说我们稍后便会逃之夭夭,就如当初英军由索尔特败退,听任当地友人因而受苦受难。
空军提供一辆车子让我由拉姆拉前往总部。我发现艾伦比将军在总部若无其事,只在博尔斯每隔十五分钟进来回传一次捷报时,眼中才会绽放异彩。艾伦比在发动攻势前便已稳操胜券,所以对捷报频传并不讶异。然而,再怎么足智多谋的将军,在知道自己深思熟虑研拟的计划已获得大捷后,难免都会内心窃喜,尤其是他采取这么非正统的战法而能获胜,必会觉得集思广益后的判断总算有了代价。他打破教科书上的兵法陈规以适应这场战争,并竭尽所能地提供他们精神上与物质上、军事上与政治上的各种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