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来夫拉,我们看到八名土耳其巡逻兵沿铁路而行。我的手下在阿塔提尔休养了一阵子,静极思动,要求前去突击这支巡逻队。我觉得这种事太轻率,可是禁不起他们一再央求,还是应允了。于是几个小伙子立刻往前冲。我下令其余人员越过铁路,将敌军由他们藏身的涵洞赶走。查基在我右手方一百码,他了解状况后,也迅即冲了过去。穆赫辛稍后也带着他的人马跟上去,阿卜杜拉与我则继续由我们这一侧挺进,打算两头包夹敌军。
然而,他一句话也没说。我用脚按压骆驼长着密毛的肩头,它再度跨着优雅的步伐往前走,穿越铁轨,直抵另一侧的斜坡。我心头对这个土耳其年轻人萌生一股暖意,像自己拯救了一条生灵,他也算是条汉子,没有在我背后放冷枪。我走到安全距离外后回头瞥视,他将拇指按在鼻子上,对着我晃动手指头。
太阳西沉,卡拉克的山谷中在午后都闷热无风,空气浓浊,热气吸光百花的香气。入夜后空气才再度流动,由西方吹来的风拂过沙漠。我们已离草木扶疏处数英里,但一阵阵夹杂着花香的风传来扑鼻的香气,令我们忽然觉得身旁似乎花团锦簇,然而,这股香气不久即随风消散,接着是带着湿气、有益健康的夜风。阿卜杜拉端晚餐给我:米饭与骆驼肉(法拉吉的骆驼)。随后我们便就寝。
深夜后,阿得赫布达达的马蹄声响遍山谷,他飞奔进来告诉我们,杰马勒帕夏打了场胜仗,目前已占据索尔特,并将城内曾欢迎英军的居民一律处以绞刑。土耳其部队仍沿着约旦山谷一路追杀艾伦比的部队,由此看来耶路撒冷会被他们夺回去。我对自己的国人有信心,不愿相信这种可能性,不过显然情况不妙,我们手足无措地再度溜回阿塔提尔。
我朝路基走去,骆驼踢动路基上的松散碎石,这时一个土耳其士兵由我左侧的涵洞阴影中站出来,无疑地,他必然已在此睡了一整天。他慌乱地打量着我,也看到我手中的手枪,然后懊恼地看着他摆在一旁数码外的步枪。他很年轻,体格健壮,但绷着张臭脸。我凝视着他,淡淡地说:“真主是慈悲的。”他了解这句阿拉伯话的含意,因而眼睛一亮,原本睡意浓重的脸也露出喜悦的神色。
情势如此演变,又是突如其来,令我很难堪。艾伦比的计划看起来不难达成,我们却在阿拉伯人面前摔了个大跤,真是情何以堪。我以前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会有如何杰出的表现,他们一向不予置信,这时他们径自享受着此地的明媚春光。他们被一群由北方来的吉卜赛人所吸引,这些流浪家族的驴子上驮着些锅碗瓢盆,沿路叫卖。令我颇讶异的是,那些扎本族的部落人居然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后来我才发现,这些吉卜赛人除了卖手工艺品外,其中的妇女也公然和人打情骂俏。
多亏艾伦比一肩扛起较吃重的任务,我们分摊的任务很轻松。我们此时只需待命,时机一到便越过铁路到班尼沙赫族主要的水源地瑟梅德,然后在骑兵的掩护下推进至马代巴,在该地设立我们的总部。艾伦比则负责肃清杰里科与索尔特间的道路。我们可以不用开一枪一弹,悠哉地与英军会师。
我们沿铁路往南行,预期会与从阿兹拉克缓缓移防的印度兵碰头。我们让骑着竞速用骆驼的小队先走,在前面探路与警戒。
她们和亚格利人聊得格外起劲,生意兴隆,因为我们的人员都很饥渴,出手阔绰。我也利用她们。我觉得都那么靠近安曼了,若是无功而返,连进去看一眼都没有就打道回府,似乎太可惜了。所以法拉吉和我雇了三个开朗的小妇人,并将自己打扮得像她们一样,然后潜入村落里。虽然我最后还是决定不攻打此地,但这次探勘相当成功。回程时,在桥边曾虚惊一场,几个土耳其士兵骑过我们身旁,以为我们五个都是吉卜赛妇女,热络地向我们示好。我们装作一副娇羞样,依吉卜赛妇女的模式答礼,然后全身而退。从此以后我下定决心,如果要深入敌境,一定要穿着正规的英军制服,反倒不会被怀疑。
快日落时,已可看到铁路横陈在开阔的地面,四周有一丛丛青草与灌木。我看一切平静,便继续前行,打算在铁路的另一侧停下,掩护其他人过来。我们曾多次破坏铁路,碰到铁轨总会令我有点激动。
这时我们只需在阿塔提尔待命。此地真是绿油油的一片,每处洼地都有水池,山谷中百花争艳,令我们喜出望外。白垩色的山岭因盐分高而寸草不生,与溪流相映成趣。我们站在高岗上可以眺望北方与南方,也可看到雨水落在白山绿野的山谷间,美得如诗如画。万物欣欣向荣,沙漠也变得像草木茂盛的牧场了。轻快的风一阵阵吹过草地,青草为之摇曳生姿。我们坐在山上,被风吹得直打颤,心中却期待着劲风出现。有时会有一阵暖风吹过我们的脸庞,夹杂着花香,非常轻柔,像一道银灰色的光芒般,继续拂过山下的翠绿草原。我们那些挑嘴的骆驼在草地上啮食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躺下来消化,将胃中有奶油味的绿草反刍出来,大口大口地嚼着。
最后消息传来,英军已占领安曼。半小时后我们穿越已无人迹的铁路,朝瑟梅德出发。稍后又有消息传来,说英军正在撤退,虽然我们已曾预先警告过阿拉伯部队这种可能性,他们还是大感恐慌。又有一个信差来报,说英军已刚从索尔特败逃,这与艾伦比的计划背道而驰,我当场断言那绝非事实。又有一个人飞奔来报,说英军围攻安曼两天无法攻下,只在安曼南方破坏少许铁路。各种互相矛盾的谣言四起,令我困惑不已,只得派头脑最冷静的阿得赫布到索尔特,捎信给切特伍德或许亚总部,要求他们亲笔写张便笺说明局势。这期间,我们在长满新生大麦的田野间不安地到处闲晃,脑中则不断地构思着各种应变计划。
我们试着搬动法拉吉,他已无法动弹,虽然他没有痛苦的表情。地面溅满了血迹,我们想替他止血,但无能为力。过了一阵子,他叫我们别理他,因为他快死了,也很乐于赴死,因为他对人生已不再眷恋。事实上,许久以来他也确实像行尸走肉,对生命厌倦的人常会爱上死亡,在奋力一搏后虚弱地凯旋撒手西归。
我很担心法拉吉。他的骆驼安然无恙地独自站在桥头,他可能已中弹,或者去追敌军了。我不相信他会刻意朝他们冲过去,然后停在那边,然而情况看来似乎就是如此。我派菲海德去告诉查基,尽快赶往桥的另一侧,然后我们自己朝桥头飞奔过去。
这时土耳其的台车已相当接近,沿着铁轨像甲虫般左摇右晃地朝我们驶过来,车上的机枪在我们撤回山中时,从我们的头顶呼啸而过。穆赫辛牵着法拉吉的骆驼,鞍座与毛毯都还保持着他由桥上摔落前的模样。我们到快入夜时才停下来,查基到我身旁低声说,大家都在争论法拉吉那峰出色的骆驼明天该由谁骑,他自己也想要。我为他们竟然如此狠心而愤愤不平,于是干脆一了百了,用第二颗子弹打死那峰可怜的骆驼。
我们还带着两千峰锡尔汉骆驼同行,由它们驮着我们的弹药与粮食。由于有辎重队,我们走得很悠缓,打算在入夜后到达铁路。有几个人先走,趁白天时先去探勘铁路,以确定敌军被驱散时该地安全无虞。
我们在路旁生起火,让浓烟当指标引导其他人跟上来,然后用这堆火煮咖啡等着他们鱼贯到来。第二天我们前往金兹河谷,直抵洪水过后留下的水池,池边长满茂密的矮树丛。这里的水质一如石灰泥的河谷,是灰色的,但味道甘甜。我们就在此夜宿,因为查基猎到一只鸨鸟,希腊大将色诺芬曾赞美这种鸟的肉质鲜美,果然名不虚传。我们用餐时骆驼也在一旁吃草。春季长出的鲜美青草已有及膝高。
我们正在法拉吉身旁七手八脚、不知如何是好时,阿卜杜勒·拉蒂夫出声示警,他看到大约五十名土耳其兵沿着铁路朝我们这方向前来,不久我们也听到北方传来台车的声音。我们总共只有十六人,而且所处地势极为不利。我说我们必须扛着法拉吉立即撤离,他们试着抬起他,一开始是用他的斗篷当担架,后来则改用毛毯。但他这时已恢复意识,痛得呼天抢地,令我们不忍心再让他受苦。
我的护卫队跟在我身旁,还有莫祖克与他的亚格利人,他们骑着两峰著名的竞速用骆驼。风和日丽的天气使他们兴高采烈,不久两人就开始互相竞技,或彼此叫嚣。我的骑术不佳(心情也很闷),所以没和那些小伙子一起奔驰,他们偏向北面狂奔,我则继续上路,不去搭理他们的喧闹。沙漠的景观洗涤了我的心灵,它的广袤使我心胸为之开阔。在这不毛之处,更可展现造化之工,如此广阔,如此瑰丽,如此壮观。
随后我决定将那些印度兵由阿兹拉克调回费萨尔营地,我自己也要回去。我们在天亮时出发,身体已被太阳晒醒,头脑却因昨晚思索一夜仍昏沉沉的。在这样的早晨,人常会有一两个小时对外界的声音、气味、颜色等的感受个别而直接,未经思绪过滤或辨识,它们似乎自给自足地存在,即使又吵又臭又丑也不再令人不快。
我们不能抛下法拉吉不管,让他落入土耳其兵手中,因为我们曾目睹他们将我们的伤兵活活烧死。为此我们在战前便彼此约定,若有人受重伤,别人要给他个痛快。但我没想到必须由我来杀死法拉吉。
法拉吉一马当先,对我们的叫喊声与由他身旁呼啸而过的枪声全然充耳不闻。他转头望着我们的阵势,自己则继续疯狂地往桥头冲,在查基的队伍越过铁路前,他已经到达桥边了。土耳其兵这时不再开火,我们认为他们已躲入路基的另一面了。不过当法拉吉在桥拱处停下时,传来一声枪响,他好像是摔下来或跳下来的,旋即失去踪影。过了一阵子,查基在铁轨的路基处摆好阵势,他的人员胡乱开了二三十枪,仿佛敌军仍在似的。
我们的小队骑着系出名门的骆驼,由一个制高点飞奔到另一个制高点,边走边找那些印度兵。整天平静无事,使我们放胆赶路翻越那些遍地打火石的山脊,而不去理会诸多沙漠通道,那些通道只会通往去年或几千年前甚至上万年前的废弃营地,因为这种打火石与石灰石一旦被踩成通道,便形成沙漠的外表,只要沙漠还存在,它们就不会消失。
第四段路我们轻松地到达目的地阿塔拉,盟友穆夫利赫、法赫德、阿得赫布都在此扎营。法赫德仍带着伤,穆夫利赫则谄媚地出来招呼我们,脸上与声音中都流露着贪婪。
我跪在法拉吉身旁,将手枪朝地面压低,悄悄比向他头部,以免让他看见。但他想必已心里有数,因为他睁开眼睛,以干枯的手——内志地区尚未成熟的少年的小手——紧抓着我。我等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达乌德会生你气的。”他昔日的笑靥诡异地再度浮现在死灰般蜷缩的脸上。我回答:“替我向他致意。”他正色回答:“真主佑你平安。”然后疲惫地合上眼睛。
乔伊斯与道内离去后,我也在莫祖克的陪同下由阿巴里森出发。出发这一天,高原上春意盎然。一星期前此地还是风雪交加,如今有些白雪似乎已被阳光融化了。地面上长满青翠的新草,阳光斜照过来,淡得像稻黄色,使迎面的和风加倍舒畅。
我们同时到达,发现一个阵亡的土耳其士兵,法拉吉身受重伤,躺在桥拱处,就在他由骆驼上摔下来的位置。他看起来已不省人事,但当我们跨下骆驼时,他却朝我们打招呼,然后默不作声,有如相信死神已逼近。我们将他的衣服撕开,检视伤口,却爱莫能助。子弹贯穿他的身体,他的脊椎似乎受伤了。阿拉伯人说他只能再撑几个小时。